「馮家阿兄跟著鏢局送鏢,后被抓去充了軍,再便沒了消息……」
我的手死死扒著木門,指甲幾乎要摳進木屑里。
什麼叫充軍?
阿姐給我念過的。
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我的胸腔劇烈跳動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和絕望從最深處蔓延開來。
這是爹娘逼我去和羅鍋張成親時,是那夜在城樓下見到孩童被殺戮時,是春蘭姐拿走了我的九十三枚銅板時,都未曾有過的,無與倫比的悲哀。
這是第一次。
我的心在汩汩流淚。
眼睛卻干澀到枯竭。
容柯把我拉進屋,在草紙上飛快落筆。
他說如今這世道,沒消息反倒是好消息,再者說,北靖王至今未曾向老皇帝開戰,這仗一日不打,我阿姐便多一絲生還的可能。
他一字一字地勸。
我的手腳一點一點恢復溫度。
終于我用力點了點頭。
是了,阿姐說了讓我等她,那我便好生地等。
直等到她回來為止。
14
我給容柯的養母磕了頭,求了一間容身之所。
老嬤嬤年歲大了,眼睛昏花,手總在抖,卻還是從里屋拿了個木頭匣子來,取了只素銀鐲子給我戴上。
她很和善。
「我這一生無兒無女,如今也勉強能算兒女雙全。」
我便就此在容家住下。
容柯年紀小,卻很上進,每日跟著師父去守城樓。
他一日在草紙上寫外面的流民更多了,一日又寫外面的流民變ƭùₖ少了。
容柯不會說話,但他的消息總是很靈通。
老嬤嬤允他在飯后寫下所見所聞。
他便寫今年北方的水患很是嚴重,連日降雨帶來的洪澇,直接影響了今年的收成。
又寫利州城以南聽說鬧了蝗災,餓死了不少人,每日都有南方來的流民拍城門。
還寫城里的米面老板不是什麼好東西,見糧食稀缺運不進城,便隨意調高糧價,前一天還五百文一斗的米,翌日便能賣到一千文。
再后來他不寫了,只像倉鼠過冬一樣,沉默地往家里背糧食。
嬤嬤的妝匣子很快就空了。
可地窖卻只填了三分之一不到。
我又把腕上剛戴了沒幾日的銀鐲子褪了,交給容柯,讓他再多去換些糧。
他沉默著應了。
日子忽然變得漫長。
所有人都在沉默地餓著肚子。
如今再不分什麼上等人下等人,利州城里的人在體面地餓,城外的人衣衫襤褸地餓。
我朝徐府的方向去望,余寬巷子里的高宅大院也許久沒再升起炊煙。
在這樣的災難面前,所有人又忽地平等起來。
沖突爆發在第一場雪那天。
我在夜里忽然聞到一種濃香,像是許久未吃的烤豬肉,中間還若有似無地摻雜著大米白面的香氣兒。
容柯機敏,待我裹好衣服推開小門時,他已經守在院門口,手里還拿著柴火刀。
我心里升起一股害怕。
這種害怕在門外響起喧囂時達到頂峰。
透過門板上的縫隙,我看到一群人如同惡鬼一般,舉著火把呼啦啦地朝干糧鋪子的方向奔去。
「這些天他媽餓死老子了!我就說這死老頭家里有糧食,哈哈哈哈,快來!」
「那些富戶家家都有余糧,憑什麼他們在家里吃香喝辣,我們卻要在外邊餓著凍著!」
我看著那些人在黑暗里的雙眼,被火光一晃,帶出猩紅的顏色。
「劫富濟貧!劫富濟貧!」
他們呼呼喝喝著,如同一群餓狼,向遠處跑去。
我和容柯不敢說話,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懼。
第二天,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容柯和他師父都告了假,搬出梯子加固院墻。
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所有人都異常沉默著,將生的希望寄托在面前的小小院墻上,渴望這能守護家人平安。
可惜,我們都想得太簡單了。
第二場大雪那天,北靖王正式宣戰,率三百萬雄獅跨燕河攻打利州城。
他讓老皇帝退位讓賢。
城外死的人愈發地多,大雪下得又密,往往前腳人剛倒下,后腳就被大雪蓋住了身影。
大雪好似蓋住了一切罪惡。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老天像是被戳破了個大洞一般,雪花撲棱棱地下個沒完。
家里的糧食越來越少,我和容柯一天只吃一頓,把剩下的都留給老嬤嬤。
我倆給嬤嬤磕過頭,嬤嬤就算是我們半個娘,我們合該孝敬她。
可她還是太有福氣了。
老嬤嬤死得很早,她此生受過最大的苦難便是花甲之年從洛都搬到利州城。
臨走前的那晚,她還一直抱怨,說明明利州城比洛都靠南,卻為何比洛都冷那麼多。
可實際上,不是利州城冷。
是今年這個冬天冷得駭人,骨子里都是冰碴。
15
北靖王的宣戰讓利州城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
宮殿里傳來喪鐘。
就連老皇帝也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明明是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的日子,可關于新皇和北靖王的消息卻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利州城。
新皇年僅八歲,如今的皇太后垂簾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