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阿姐才擠出抹苦笑,說罷了罷了。
她向牙婆拱手,懇求對方務必將我送進一戶好相與的人家。
又低聲告了罪,說自己方才只是一時著急,并非故意與牙婆為難。
最后將我干枯的頭發揉了又揉,告訴我多多耐心,她定會來接我。
可我真的早早便應該知道,阿姐從來就不是認命的性子。
于是她在萬千條苦路中,選了最難最險的那條來走。
8
徐府就在利州城的余寬巷子里。
帶我進院的嬤嬤嫌我手粗嘴笨,給我指派了個倒夜香和灑掃院落的活計。
徐府雖大,主子卻少,幾個大丫鬟圍著老爺夫人和小姐伺候,倒也沒什麼人將目光放在我這個倒夜香的新丫頭身上。
除了剛進府被嬤嬤帶著去給夫人小姐磕了頭,我再沒見過他們。
只記得,那是群從未見過的神仙人物,如同畫中仙一樣頂頂富貴好看。
和我同住一屋的春蘭姐更是個極好的人,一頭烏發總梳得齊整,見面就抓了把零嘴給我。
「這是夫人賞的,順德閣做的炒瓜子,噴噴香,好妹妹,你也嘗一嘗。」
她是這府里唯一一個不嫌棄我倒夜香,還愿意和我親近的人。
夜里我惦記阿姐,時常咬著被角流淚。
心里也暗暗后悔,不知阿姐如今在府外怎麼樣呢,我給自己尋了個好去處,卻不知阿姐有沒有吃飽穿暖,夜里還咳不咳嗽。
第二天醒來眼皮都是腫的,春蘭姐看見便拉我過去,去廚房要了顆煮雞蛋,細細地幫我滾眼皮。
我趕緊往后躲,褂子只有一件,不小心沾上屎尿,身上總帶著股騷臭。
春蘭姐卻溫柔地笑著拍我的胳膊:
「你這活計,原先我也做過,早便聞慣了,又有什麼好怕的。」
日子一天天地過。
半月后,阿姐終于托人給我傳了封信。
送信的還是那小乞丐,只如今他換了身干凈利落的短打,臉也洗凈了,若不是他張嘴叫我來認,一時半刻還真認不出是他。
信中阿姐說汛期將至,北靖王疲于治水,恐怕這場仗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
她還說她已經找到了活計,叫我不必為她擔心,過些時日攢夠了銀子她便來贖我。
又叫我在徐府做事要多多用心,切莫多管閑事,守好自己平安便是最好。
信不長,我卻翻來覆去地反復讀了幾遍。
直到水珠啪嗒一下砸暈開了姐姐的字跡,我才慌忙抹了把眼睛,擦掉一手的咸淚珠子。
自那之后,阿姐便隔三岔五差使小乞丐來給我送東西。
時而,是一塊順德閣的糕點。
時而,是一盒親手做的潤皂角。
只是她從沒出現過。
我聽阿姐的話,本本分分地在徐府做工。
阿姐送的東西我舍不得用,便全攢著。
偶爾自己也學著阿姐做些潤皂角,將東西與春蘭姐和其他小丫鬟分了,竟還拿了大嬤嬤的賞,她說我做的皂角洗衣服干凈,帶著股清香。
進了徐府我才知道,即便是賣了身的小丫鬟,也是有月例的,像我這種最低等的丫鬟,每月竟也有十個銅板。
我把銅板都攢下來,每晚睡前數一遍,再仔細包好塞到枕頭下面,用手壓著銅板入眠。
春蘭姐笑我小小年紀就成了守財婆。
我不說話,心里卻默默數著:
「一枚、兩枚、三枚……九十三枚。
「攢下一百枚銅板給阿姐,待阿姐將來,想嫁人便嫁人,想招婿便招婿!」
9
可我終究是沒等來第一百枚銅板湊齊那天。
那日,夫人手下的大嬤嬤忽然叫來人牙子,大動干戈,要發賣了前院幾個小廝采買。
管家說他們監守自盜,平日里幾文錢一刀的豬肉他們要費上一錢銀子,夫人點名要吃的青菜,掏了平日幾倍的銀錢卻只能買到先前的半數。
所有丫鬟婆子統統被叫到前院,一起看那幾人挨板子。
三人被帕子堵了嘴,院子里除了板子拍肉的鈍響聲,便余下幾句慘痛嗚咽。
周圍的婆子們小聲嘀咕起來。
說現下的利州城何止菜價飛漲,米面糧油也一日一價,簡直比順德閣的點心還要貴幾分。
轉頭大嬤嬤看過來,她們又大聲怒斥那三個小廝采買,說他們貪污主人家的銀錢,合該挨打發賣。
婆子們的話才不是最可怕的。
散場時,我透過春蘭姐捂我眼的縫隙,往動刑那處瞟了瞟。
大嬤嬤正指揮婆子端水朝地上潑去,一連潑了幾盆都沒能將滿地黏膩潑干凈。
沒緣由地,我的心就提到了半空中。
我吸了吸鼻子。
阿姐讓我老實本分切莫多管閑事,我聽話得緊。
可是,這偌大的宅院好似會吃人。
我想我阿姐了,她何時能來贖我?
10
自那日以后,府里給下人的吃食便越發不好了。
阿姐許久沒送信來。
從前像我與春蘭姐這樣的低等丫鬟,每隔三日也能吃上一道葷菜。
春蘭姐和廚房里的嬸子沾著親,時不時還能得兩個煮雞蛋,夜里與我一同分食。
可近半個月來,廚房照舊敲敲打打,端出來的卻全是稀稀拉拉的渾湯水,最多再一人半個雜面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