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人。舊事。統統拋卻。
再也不要回頭。
傳送陣在我腳下幽幽亮起。
將要離開的剎那。
胳膊被狠狠拽住。
力道之大,幾乎捏碎我的骨頭。
來人神情陰鷙,眉宇凝霜。
「阿鳶,想要偷偷跑到哪里去?」
他氣極反笑。
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
「看來這些天,是我太過縱容你。」
我飛速思索著掙脫之法。
恰在此時,身后,忽然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
「放開她。」
我乍然回眸。
正有一青衣書生,白銀覆面,踏月而來。
我驟然睜大了眼睛。
無名這麼快就出關了?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魔氣直擊滄瀾面門。
他被迫后退,放開了我。
「來者何人?!」
書生明明是笑著的。
可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卻冷得嚇人。
「無名無姓,孤魂野鬼。」
「我來,一為接我妻回家。」
「二為,尋仇。」
滄瀾呵笑。
「什麼仇?」
書生抬眼,一字一頓。
「奪妻之恨,殺女之仇。」
「此仇,不共戴天。」
14
滄瀾皺起了眉。
他似乎是認出了眼前的人。
「你竟然沒死?」
他上下掃了無名一眼,神色了然。
「不人不鬼,如此不堪。」
無名將我攬在身后。
再抬眸,都是殺意。
「所幸,仍茍活于世。」
我迷茫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頭疼欲裂。
他們……在說什麼?
記憶最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
身前的無名微微抬手。
一把黑氣繚繞的巨劍飛快在他身前凝聚。
「無名!」
我驚呼出聲。
無名回頭,似是安撫一笑。
「不怕。」他說:「待我手刃了他,便帶娘子歸家。」
滄瀾眉眼不動。
掌下白浪翻滾。
「你以為,你今天能活著回去嗎?」
無名揚手,魔氣森森,星辰失色。
「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仙君焉知自己不在這五步之內?」
遮天蔽日的黑霧里。
滄瀾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你瘋了!這樣多的魔氣,你——」
「我吞下了魔淵。」
無名無所謂地笑著。
魔氣凝聚而成的巨刃橫空劈下。
幾百年的恨意、追尋,苦索,都在這一劍中。
「仙君,此劍,名為斬仙。」
15
仿佛山崩地陷。
巨大的轟隆聲炸響之前。
無名捂住了我的耳朵。
煙塵蔽日,眼前漆黑一片。
我摸到他被血濡濕的前襟,慌了神。
「無名!」
無名的掌心包住了我的手。
他說:「我在。」
黑霧散去時,已不見滄瀾的身影。
無名邊咳血邊笑。
「斬仙,也沒有那麼難嘛。」
渾然不覺自己一身青衣被血染透。
甚至裸露在外的皮膚,趨近透明。
他在一點點消失。
我腦中空白,連聲音都在發抖。
「你不要死。」
他別了一瞬眼,轉移了話題。
「你記得我答應你,出關完以后給你看我的臉麼?」
「你……還想看嗎?」
見我不應聲,無名慌忙解釋。
「并非不愿。」
他啞聲道:「只是怕嚇著你。」
我顫著手,摘下了那張銀面具。
那是一張幾乎毀容的臉。
蜿蜒著猩紅的魔紋,森然可怖。
可是那一刻,我心中并沒有害怕。
我終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慕恒。
他是這個世界的小人物。
他是仙人一腳可以碾死的螻蟻。
卻也是我的竹馬、夫君、還有……摯愛。
被篡改的記憶一片片碎裂。
恢復成最初的模樣。
慕恒輕輕地笑了。
「還……記得嗎?」
——記得嗎?
嫁給滄瀾之前,你還曾嫁過一個人。
碧玉小家女,嫁的是青梅竹馬的書生。
——不記得了嗎?
暮春是他與你共摘槐花。
仲夏夜是他親手為你做的荷花燈。
秋日是他與你醉臥楓林。
冬至是他拂去你眉間細雪。
楚鳶本是慕恒的妻。
而那個篡改記憶的小偷。
他殺了慕恒,冒充我的夫君,妄圖騙過天道。
在那個時候。
我肚子里,甚至還有一個小不點。
我驚怔著,喚出一個名字。
「念念。」
所以,念念長不大。
是因為她尚未出生,便被殺死。
奪妻之恨。殺女之仇。
原是……如此。
「你知道,為什麼我給女兒起名念念麼?」
慕恒的神情溫柔又悲傷。
他想笑一笑,卻牽動臟腑的傷,狼狽咳血。
「念念,不忘。」
心心念念。
念念不忘。
慕恒的身影比霧還要單薄。
多諷刺。
我剛從記憶中找回他。
便要與他訣別。
「阿鳶。」
他啞聲道:「請你……慢一點忘掉我。」
「慢一點……愛上別人。」
風過。淚痕冰涼。
我麻木垂眼。
懷中,只剩下一身染血的青衫。
碎光縈繞在我周身,笨拙地安慰著我。
在我眼前,一點點幻化出慕恒少年時的模樣。
面如冠玉,皓齒青眉。
恍若百年前初見一顧。
他抬頭一笑,我神魂顛倒。
16
風傳花信,雨濯春塵。
又是一年江南春。
小院的門扉「吱呀」一響。
我抬頭,念念正探進半個頭。
「阿娘,我回來啦。」
瞧著她雀躍的模樣,我隨口打趣。
「找到小沈了?」
提起這茬,念念飛揚的眉眼頓時耷拉下來。
找是找到了。
可她看上去要被氣死了。
「阿娘, 你猜怎麼著?」
「沈瑛這一世投胎成了個禿驢!」
「一見到我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
「我就是非禮他又怎麼啦!」
念念咬牙切齒。
「我思來想去,本姑娘年輕貌美, 難不成非要吊死在這一棵樹上?」
沈瑛的神魂被楚沄碾碎。
這千百年間。
念念好不容易把他碎成渣的魂魄一點點拼好了。
誰知剛轉生,這人就遁入了空門。
念念嘰嘰咕咕,大為惱火。
嚷嚷著要去另覓新歡,忘掉這頭壞驢。
我忍笑忍得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