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堵墻,我聽母親冷靜地問裴黎:
「你往后還打我嗎?」
那日之后,裴黎再不曾對母親動過手。
也是那個時候,母親不止一次問過我:
「風兒,若你爹死了,你會傷心嗎?」
可我實在太害怕了,我害怕裴黎的臉、害怕裴黎打母親時候的樣子,更害怕死亡。
我伏在母親的襟前哭泣,一句話都不敢開口。
現下,我倒在這陰暗逼仄的地獄里,不斷拿頭去撞地。
若我當時沒有害怕,若我說我只想和娘親在一起,那母親現在,也許就不會被逼到如此境地。
5
第二日,我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母親的懷里。
她一邊走一邊吩咐身后的士兵:
「請將軍去給我的公主請太醫,若請不來,他想要的東西也不會有。」
她已換了衣裳,憔悴的面容用脂粉遮蓋了一層,抱著我的手微微發涼。
后面的士兵得了令,恭敬地稱她為夫人。
母親說我發了高熱,她用帕子蘸了冷水蓋在我腦門上,另一個帕子沁在水盆里,隨時便絞了水再換上。
我稀里糊涂地哭起來,緊緊地摟著母親的脖子:
「娘,對不住。娘,都怪我不好……」
母親眼里帶著我看不懂的傷感,輕柔地拍著我的背:
「好孩子,不怕,母妃永遠都在。記得,你是大昭千寵萬愛的穎華公主,你叫趙穗。」
我咬著牙,將萬般委屈都吞進肚子里:
「母妃,穎華知道了。」
那日的赤腳將軍叫袁敬,是這次起義軍的主帥。
他雖大字不識幾個,卻很知道知人善用,戰場交鋒也有些勇猛和機智。
就連當初攻進都城,他也沒有住在盛陽宮。
可見他并不是一個蠢笨的人。
母親每日出入他的書房,帶著一臉倦色回來。
她抱著我,給我哼南方的童謠:
「穎華,世道艱難,不叫人好活,母親為咱們娘倆找到了一條出路。」
我已經從那些大頭兵私下的污言穢語里得知了母親找的是哪條路,我緊緊地攥著母親的袖子,緊到指甲都陷進肉里。
母親垂著眼將我的手撫平,放到她的掌心里。
那個時候,她的眼神幽深地投出去,不知望向何處:
「我們女子的命向來如此。但你不能走這條路,母親給你找了另一條。」
不知道母親和袁敬說了什麼,人前所有的叛軍對母親都畢恭畢敬,尊稱一聲「夫人」。
可他們并不避諱一個孩子,面對我時,那些粗鄙不堪的羞辱便再不加遮掩。
他們說我和母親是婊子,是脫了衣服以色事人的妓女,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
他們說等將軍玩膩了,他們也要感受一下皇帝用過的美人。
說著說著,甚至看向我的眼神都帶上了淫邪和猥瑣。
6
三月的時候,北方的異姓王張混發了檄文,聯合河東張文覓率六萬兵馬圍住昱都。
袁敬帶著母親倉皇逃竄,被追得連鞋都掉了一只。
他一邊跑一邊惡狠狠地說:
「若有人追上來,把那兩個娘們先殺了!」
他不允許我和母親再落到別人手里,如今自顧不暇,還惦記著我倆的命。
我以為母親會趁亂帶著我逃走,可是沒有,她把我綁在背上,翻山越嶺,一雙腳都磨破了,也沒有被隊伍甩開。
逃到了淮陰一帶,那袁敬才帶著一壺酒來找母親賠罪。
他笑嘻嘻地湊過來,火把將他的面容照在帳篷上,如同鬼魅。
母親正在挑腳上的水泡,挑破一個,便撒一層軍醫給的傷藥。
她頭上冒著細密的汗,卻不曾呼出一聲。
母親沒有埋怨,甚至沒有生氣,她只是悠悠地嘆息一聲:
「將軍,如今這些人有個名目便敢來挑釁您。咱們往后的日子,該怎麼過呀?」
母親收起銀針,柔弱的目光望過去:
「都怪我不好,若穎華是個皇子,那將軍便不用受這個氣了。」
袁敬訕訕一笑,將酒壺隨手撂在地上:
「怎麼好怪夫人,那丫頭……」
他一邊說一邊回頭看我,看到我正一副男兒打扮時忽然愣住了。
此時我頭發高高束起,早換上了母親準備好的衣裳,正低著頭一筆一畫地在地上寫字。
長期的奔波令我長高了一些,皮膚曬得黝黑,打眼一看,竟同當初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兒有天壤之別。
母親雙手拿起酒壺,打開瓶口,盈盈倒出一杯遞到袁敬眼前:
「軍中都是男人,穎華不方便,我便偷偷給她換了件男兒的衣裳,將軍不怪吧?」
袁敬接過酒杯一口下肚,精明的眼神從我和母親臉上來回掃了幾遍,起身就走了。
母親看著帳篷外的影子,將剩下的酒大口地灌到自己嘴里。
7
袁敬身邊有個軍師叫白述,天生體弱,腦子卻好使。
當一個聾啞的士兵將他背到母親帳中時,我便知道時候到了。
他坐在袁敬身側,默不作聲地打量我和母親:
「白某去年有幸跟著家翁赴了一場宮宴,遙見過公主,才幾個月的工夫,現下卻不敢認了。
」
我寫字的木棍一頓,眼中倨傲又隱忍:「你是什麼人,本公主的面你也……」
母親低低咳嗽兩聲,我便有些不情愿地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