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日,府上來了兩個人。
大理寺卿王大人,御史趙大人,兩個都是裴衍的忘年好友。
裴衍吩咐我離得遠些。
我躲在后院,隨意撥弄了幾下琴弦。
那倆人一把年紀卻耳聰目明,問這美妙琴音是何人所奏?
裴衍賠笑:「府上樂姬而已,登不了大雅之堂。」
那倆人執意要聽,在裴衍的安排下,我以紅紗遮面,躲在屏風后面,隨手彈了一曲。
一不小心將真實水平發揮了出來。
他們吃著酒,閑閑聊道:
「昔年容欣公主彈過這首《平沙秋雁》,不過本官怎麼覺得,此曲更勝一籌?」
「是啊,都說容欣公主琴藝天下第一,怎麼裴相隨便找來的樂姬都……」
裴衍輕咳一聲,委婉提醒。
兩人擔心禍從口中,及時打住。
趙御史于是轉移話題:
「容欣公主尊貴無雙,可惜天妒紅顏,不然說不定現在已經是我兒媳婦了。」
裴衍放下酒杯,劍眉擰起:
「你說什麼!」
趙御史還不知這句話在裴衍心中激起的驚濤駭浪,自顧自說道:
「容欣公主與我家犬子兩情相悅,兩人私會時被我撞見。」
「我氣得想將那逆子打死,容欣公主求情,說她已經屬意犬子是未來的駙馬。」
「可惜沒過多久,容欣公主就香消玉殞了,唉!」
我心中雀躍,整個人都精神了。
可惜隔著屏風,看不到裴衍臉上精彩斑斕的表情。
裴衍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趙大人不會想攀附皇室想瘋了吧?」
「你小子,怎麼跟老人家說話!」
趙御史道:「小兒前陣子娶妻,才把容欣公主當年送給他的香囊扔了。」
「……」
我給裴衍洗腳時,曾看到他的枕頭邊有個香囊,布料出自宮中,他無比珍惜,想來也是容欣所贈。
我十指的動作加快,曲調一轉,換成一首歡快的曲子——《大豐收》。
外面的氣氛卻十分壓抑,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掀翻了桌子。
裴衍憤怒的聲音傳來:
「彈的什麼玩意兒!」
「都滾出去!」
7
兩位大人指責裴衍不懂禮數,拂袖離去。
裴衍發瘋,將屋內一應陳設砸了個粉碎,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從屏風后轉出,揭下面紗,笑道:
「裴相自以為和容欣情深似海,其實從未了解她。」
「你手下的爪牙那麼多,從沒讓人監督過她嗎?」
裴衍猩紅著眼睛,像要吃人一樣:
「我對她至真至純,不屑把這等齷齪手段用在她身上。」
「是嗎?那你可被她騙慘了。」
我徐徐道來:
「《平沙秋雁》是我教她的,你的耳朵不聾,聽得出我與她的琴技誰高誰低。」
「向來只有低處仰求高處,沒有高處俯就低處,憑我的水平,犯不著模仿她。」
裴衍好奇:「你當年為何沒有站出來,與她一較高下?」
我聳了聳肩:
「余貴妃的生辰宴,我為何要去?她配?」
「你在官場上縱橫捭闔,少年得志,是因為你有才華,懂朝堂。」
「但你僅限于懂男人,不懂女人。」
「容欣要是還活著,能拿捏你到五十歲。」
裴衍鐵色鐵青,指著門口:
「不用你教我,滾出去!」
滾遠之前,我好心提醒:
「啊對了,容欣不會針線,你珍而重之的那個香囊,大概是她的貼身宮女佩兒做的,憑她的速度,一天能做好幾個。」
「砰!」
價值連城的瓷器又少了一個。
裴衍一連消沉多日。
香囊被絞碎,扔了。
放著容欣牌位的屋子被砸了。
他下朝后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沒有他的吩咐,誰都不準入內。
只會偶爾喊人送酒進去。
他沒空折騰我,但是好像,也沒必要折磨我了。
最令人崩潰的不是白月光死去,而是癡戀多年后才發現,白月光不是白月光,而是地上的霜。
更可惡的是,騙他的白月光死了。
一腔憤恨無處宣泄,報仇都沒地兒報。
我趁人不注意,晚上悄悄推門進去,卻沒看到裴衍的人影。
過了一會兒,有哭聲低沉而隱忍,斷斷續續,像是從書架后傳出來的。
他喜歡看高位者淪落到人人可欺。
我也喜歡看到自詡聰明、桀驁不馴之人,失意脆弱的模樣。
我坐在梨花木椅上,沉醉在他的哭聲里,感到心曠神怡。
裴衍少年得志,年紀輕輕便已連中三元,二十一歲高居宰相之位。
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秋獵圍場上。
那年我十六歲,身穿棗紅色勁痩騎裝,背著箭袋,在圍場獵到了最多的獵物。
眼見魁首就要屬于我,父皇派人把我喊了去:
「扶楹,你一介女流,爭奪第一名有什麼用?」
「你二皇兄將來要繼承大統,比你更需要這份榮耀。」
二皇兄獲得魁首,歡呼慶賀過后,他們啟程回宮。
我心中煩悶,悄悄脫離隊伍,信馬由韁走了很久。
不知不覺到了獵場外圍。
有人在呼救。
循聲望去,樹干上掛著一個人,被人捆住雙手,在風里飄來蕩去。
樹下有一頭狼,幾次試著跳躍起來,差一點就能咬到那人的雙腳。
我搭好箭矢開弓,故意沒有射中它,只把它嚇跑。
接著又一箭射斷繩索。
那人穿著一身青色官袍,一看便是讀書人模樣。
他見我是年輕女子,從地上爬起后,不敢直視我的眼睛,連忙垂首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