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沒有停歇,一下又一下。
我到底起身。
剛開門,就有人跪在身前:
「娘娘,卑職求您,去見陛下一面吧!」
15
蕭衍歇在一處偏僻的客棧。
大概是將整個客棧包下來了,沒有燈燭,亦沒有人聲。
我推開門,就見到滿地的瓷器碎片,和被砸壞的桌椅。
蕭衍頹然坐在一處角落,手里一壇酒。
聽到人聲,抬手就打算扔過來。
見到是我,驀然頓住。
我尋了個勉強完整的長椅,坐下。
蕭衍一雙眼凝在我身上。
良久,才開口:「你與那鐵匠成親了?」
「嗯。」
「那小姑娘,是你們的女兒?」
「嗯。」
「幾歲了?」
「四歲。」
靜默一瞬。
再開口,聲音有點啞:「她與你幼時,幾乎一模一樣。」
「難為你還記得。」
「朕不記得?」
蕭衍笑了笑,「阿蠻,你的一顰一笑,朕哪樣不記得?
「可你居然嫁給旁的人。
「焦阿蠻,你居然嫁給旁的人?!」
他猝然砸了手中那壇酒。
「你我總角之交,青梅竹馬,年少夫妻,同甘共苦。
「你我定情桃花林,締婚雙親前,誓許赴鴻蒙。
「你怎麼敢,嫁給旁人,給別的男人生孩子?」
他一步步走近,突然扣住我的肩。
「他剛剛碰你了嗎?碰你哪里了?!」
我抓起一塊瓷片放到脖頸間:
「陛下,若不能好好說話,今夜不必繼續了。」
他像被燙到一般,忙松開我。
「后退三步。」
蕭衍照做。
我放下瓷片,挪開眼:
「陛下深夜要見民女,所為何事?」
蕭衍卻又急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
「阿蠻,你隨朕回去。
「后位一直為你留著。
「跟朕回去,你還是朕的皇后。」
這次輪到我笑。
「陛下,你認為,這可能嗎?」
我平靜地望著他。
蕭衍亦望著我。
抓著我的手,一點點收緊,面色卻一寸寸變白。
「阿蠻,你知道很多事情情非得已,薛家勢大……」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一心二用,拈花探柳。」
「我……」
「你可知我為何敢賭你會將我葬在桃花林?」
也不等他開口,「我認識的。
「你給她的生辰禮。」
貴妃娘娘十九歲的生辰禮。
是皇帝陛下親手寫下的一幅字。
【生同衾,死同穴。】
他以為我不識得那幾個字,書寫時,還是讓我給他磨的墨。
蕭衍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拂掉他的手,起身。
「阿蠻。」
他喚住我,「若我說你離去后,才知自己錯得離譜呢?
「自你離去,食難下咽,夜難安寢,我……」
「陛下。」我打斷他。
并未回頭,「你教我的。
「有些事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16
蕭衍沒有再出現。
大抵是回去了。
胤都與商都相距甚遠,他不可能離朝太久。
蕭楚卻留了下來。
第一天,他就只站在院子門口,忐忑地往里張望。
第二天,他失落地蹲在地上,像一只被拋棄的流浪狗。
第三天,沈甄把他帶了進來。
沈甄什麼都知道。
那個敲門聲不息的夜晚,就是他勸我:
「娘子,我們打鐵,講究個干凈、利落。
「一把好劍,千錘百煉,方進可攻敵,退可自保。
「去吧,不過是煉過你的一把火。」
蕭楚這把火,我卻有些不知該怎樣面對。
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我毫無保留地愛過他。
無怨無悔地為他付出過。
到頭來,他成了旁人手中的一把利刃。
我卻不能對自己生下的孩子,用上「怨」「恨」這樣的字眼。
蕭楚也到底是長大了一些,并不纏著我。
沈甄給他辟出一間房,他十分感激,整日「沈叔叔」前,「沈叔叔」后地喊著。
對窈窈,也分外和顏悅色。
只是窈窈不太喜歡他。
每每都要爭論:
「窈窈不是你的妹妹。
「娘親是窈窈的娘親,不是你的娘親!」
每到這時,蕭楚便像被人抽干了力氣,紅著眼圈小聲地:
「是我的娘親。」
蕭楚在這里住了三個月。
似是怕惹我不喜,沒有喊過我「娘親」,卻堅持喊窈窈「妹妹」。
他也不提什麼特殊要求,偶爾我給窈窈做點零嘴。
他便央著她分他一點。
三個月后,來了兩個大內侍衛。
我知道他要走了。
當天晚上,他刻意淋了一場雨。
他發熱易驚厥,我不得不過去看他。
他拉住我的衣袖:
「娘親,你真的……不要楚兒了嗎……」
17
「娘親,楚兒知錯了。」
蕭楚沒有發熱,稍有點咳嗽。
一咳,眼淚便一串串地往下掉:
「娘親,孩兒當時不懂。
「那句話,薛貴妃教孩兒說的。
「她說只要說了那句話,娘親就會放手。
「她做出善人模樣,給我許了那樣多的好處,孩兒沒有經受住誘惑……
「孩兒總想著,娘親那般疼我,總歸舍不得與我生氣的。
「長大方知,那句話是如何的殺人誅心。」
六年過去,蕭楚十二歲了。
聲音不再是當年的透亮。
一哭,便帶著摧枯拉朽般的破碎感。
「娘親,薛貴妃故意的。
「她將我騙過去,誘哄我玩樂享受,惹得父皇不悅。
「她說服了絕嗣湯,可分明,你走的第二年,她就有孕了!
「她說她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我,可我那次發熱,她瞞著御醫。」
蕭楚拉開袖子,手臂上一道深深的牙印疤痕。
「若不是我咬著自己……
「娘親,她是想要孩兒死啊!」
他哭得更大聲,幾乎要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娘親,孩兒……孩兒還記得……
「當年在敵營,每次……每次都是娘親,將手指給我咬……
「咬得破了,還要涮馬圈,洗衣裳……
「那雙手就那樣破了爛,爛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