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正是冬日。
有次我見他的冬靴豁了個大口,實在沒法穿了。
拿過來給他補了幾針。
之后常常見他出現在我左右。
入胤都后,眾人都上報戶籍,拿了身份。
唯有我,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又口不能言,手不能寫。
衙役一扶額:「你這模樣還不賴,找個男人嫁了吧!
「要不就只能做卑賤的奴!」
卑賤的奴,也不是沒做過。
可不等我答話,同行的沈甄就拉走了我。
他說他在都城外尚有兩間小鋪,幾畝良田。
又說他母親早逝,父親寬厚,兄妹俱已婚嫁。
然后支支又吾吾,吾吾又支支:
「你不若……不若嫁給我。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就是……就是你先嫁與我,將戶籍拿到。
「待日后,你遇到心儀之人,我……我自當奉上和離書。
「曼娘,你……你放寬心,走個形式而已,我……」
他紅透了臉頰,「我尊敬曼娘,必不越雷池半步。」
但一年后,我們還是圓房了。
沈甄是個很好的人。
會為我的「啞疾」四處奔走,會在得知我其實康健時,欣喜得直掉眼淚。
焦阿蠻早就死在那個密不透風的皇宮。
蘇曼娘,愿意接受新的人生。
又一年,我們有了一個女兒。
生產那日,我照舊一聲不吭。
倒是沈甄,打著百斤重鐵都面不改色的人,哭得地動山搖:
「娘子,我們再也不生了!
「都是我的錯,生個什麼吃人性命的孩子!」
我告訴他我不易有孕,他還是堅持用了半年藥。
徹底斷了再度有孕的可能。
轉眼三年過去,我們的女兒長得粉雕玉琢,嬌俏可愛。
沈甄想要將來送她進學堂,賣了良田,將兩間鐵鋪變成都城的一間。
舉家搬入胤都。
胤都高門多,我們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卻也有余。
且胤都熱鬧,窈窈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上元節,沈甄要準備節后的開鋪事宜。
我帶著窈窈逛燈市。
燈市人多,窈窈又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稀奇的街市。
左鉆右竄間,竟從我手中滑脫了。
我滿身是汗地找了她小半個時辰,才聽到她那聲天籟般的:
「娘親!」
回頭,卻見她被一男子抱在懷中。
孔明燈一盞又一盞地飛上天際,鳳凰燈、鴛鴦燈、蓮花燈……
天地都被絢爛的彩燈照出迷蒙的顏色。
那男子就在燈下站著,身邊還跟一個到他肩膀的小少年。
看到我的一瞬,溫文的笑意僵在唇角。
12
「娘親!」還是窈窈打破沉默。
「娘親……」那少年如夢初醒,幾乎是疾奔而來。
「娘親!你還活著!」
他過來就拽住我的袖子,「我就知道,你怎麼會舍得我和父……我和父親!」
我勉力舒開握成拳的手。
露出一個笑:「小公子,可是認錯人了?」
這麼些年,胤朝官話我已經講得十分熟稔。
「窈窈,來,娘親抱。」
拂開他的手,上前幾步,欲要接過窈窈。
窈窈自然是歡欣地往我懷里撲。
只是抱著她的人似乎從怔忪中回過神來,我才接過窈窈,手臂便被扣住。
「阿蠻。」
街市太過熱鬧,他這聲叫喚幾乎低不可聞。
但他扣著我的手微微發抖,一雙眸子都是通紅的。
「阿蠻。」他一聲又一聲,「阿蠻,阿蠻。」
「公子,您也認錯人了?」
我坦然抬頭,抱著窈窈退后兩步。
那小公子卻又沖上前拉住我的手。
「娘親,我是楚兒啊!你不要孩兒了嗎娘親!」
「阿蠻。」手臂再次被扣住,「你是如何到了胤都?
「你為何不去找我?
「你不要我,連千辛萬苦生下來的楚兒都不要了嗎?」
「哪里來的騙子!」
我一手甩開二人,「我何曾生過兩個孩子?!」
淡淡地望他們一眼,抱緊了窈窈,轉身離開。
13
誠然,我并沒有忘記什麼人,或是什麼事。
甚至一眼認出了那兩人。
蕭楚長高了,模樣幾乎與年輕時的蕭衍一模一樣。
蕭衍倒是比從前少了一股銳氣。
尤其望著窈窈笑的模樣。
他對蕭楚都不曾笑得那麼溫柔。
可是。
我不想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了。
「娘親,窈窈給娘親惹麻煩了嗎?」
回家后我給窈窈洗漱。
躺上床時她這樣問我。
我笑著親親她的額頭:「沒有。
「窈窈乖,你先睡覺,娘親去給爹爹準備宵夜。」
窈窈乖巧地點頭,很快閉眼。
我留了一盞小燈,就去廚房。
沈甄未在家中用晚膳,回來定是餓了。
和往常一樣,我看著時辰下了面條,在里頭窩了兩枚雞蛋。
端至前廳時,正好響起敲門聲。
我開門,一張笑臉。
「娘子!」俯身將我抱了滿懷。
「夫君。」我亦笑著回抱他。
只是余光越過他的肩頭時,掃到院門暗處的人影。
宛如被雷電擊中一般,僵立當場。
14
「窈窈可睡了?」沈甄問我。
「睡了。」
沈甄還抱著我。
窈窈四歲了,他依舊很黏我。
那暗處的人影似乎抬步,想要過來。
被一股力道拉住。
沈甄又親了親我的臉頰。
拉著那人的側影,直接跪下了。
自蕭衍登基,改國號為「商」后,商胤兩朝交惡多年,爭戰不斷。
看來蕭衍此次是潛伏入城,不便暴露身份。
我沒有再看他們,直接關上了大門。
只是夜半時分,門口響起輕細的敲門聲。
三快兩慢。
那幾年在楚王敵營,每每有信息遞給我,就是這個暗號。
我睜眼望著頭頂的床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