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夜,我撞見他們。
月如圓盤,薛玉嬈在月下撫琴。
蕭衍斜倚在一旁,喝酒。
他望著她。
唇角含笑,眼底落滿瀲滟的月光。
那個夜晚,我學會生平第一句詩: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5
其實只是如此,我不會想要離開。
那瓷瓶里的假死藥,交予我之人叮囑過。
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用。
畢竟是藥,多少會有些毒性。
比如有可能,會令我忘掉一些人,一些事。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用它的。
無論蕭衍變成什麼樣子,這皇宮,還有楚兒。
我懷胎十月,嘔心瀝血養大的孩子。
整個后宮都在笑我粗鄙,不堪后位的時候。
他操著稚嫩的嗓音,一個個地給那些人打板子。
他喜歡窩在我的懷里,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喊我「娘親」。
說:「娘親,楚兒最愛你了。」
然后奶奶地親我一口。
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大抵是從他進太學開始。
我認不得幾個字。
無法陪他讀書、練字。
看不懂他人人夸口稱贊的文章。
他的父皇在關雎宮,他便常常去關雎宮。
有一年他生辰,薛玉嬈送了他一把袖弩。
是她囑薛家的門生,特地為他制的。
精巧絕倫,世上僅此一只。
從此他常常將「貴妃娘娘」掛在嘴邊。
我并不嫉妒楚兒與薛玉嬈走得親近。
他是太子。
未來總要與薛家走動的。
唯有一次。
那天楚兒跑得太快,忘了裘衣。
冬日天寒,我恐他凍著,拿著追過去。
還沒追上,見他跨進關雎宮的大門,就開心地往前沖:
「娘親!」
與薛玉嬈抱了滿懷。
我想起生他的那三個日夜。
也是這樣的天寒地凍。
外頭是點著火把搜尋我的匪寇。
我躲在山洞深處的角落,大半個身子泅在潭水里。
任由下腹收縮,咬著嘴里的布條,一聲不敢吭。
最終生下他時,滿身的血,滿嘴的血。
可原來,他也能喊旁的女人「娘親」啊。
6
我哭了一場,便沒有多想。
母不記子仇。
六歲不到的孩子,我與他計較什麼?
直到薛玉嬈提出,要楚兒搬去關雎宮。
要將他記在她這個貴妃的名下。
「陛下,我知你忌憚父親,忌憚薛家。
「我那麼愛你,怎麼忍心讓你為難?
「我不生孩子。
「我是真心喜愛楚兒,只要你將楚兒給我,這輩子我都不再生孩子了!」
那個雷鳴電閃的夜晚,薛玉嬈當著我和蕭衍的面。
喝下一碗絕嗣湯。
「皇后娘娘,你若真愛楚兒,就將他給我吧!
「我能給他整個薛家!你能給他什麼,啊?」
她捂著肚子,哭得撕心裂肺。
可我不愿啊。
沒有人知道我是怎樣艱難地生下楚兒。
一如沒有人知道,在敵營的那三年,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讓楚兒活下去。
我忍受了怎樣的屈辱。
「一個孩子而已!
「給了貴妃未來你也是太后。
「焦阿蠻,你到底要鬧成哪樣?!」
蕭衍心疼地扶住薛玉嬈,疾言厲色。
我望著薛玉嬈身下淌出的血,是我錯了嗎?
我想留住自己的孩子,有錯嗎?
楚兒就在此時沖進來。
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根本不愛我!你不是我娘親!
「你什麼都沒有還要霸占我!
「你怎麼沒早點死掉啊?!」
轟隆隆——
驚天一聲巨雷。
我跌坐在地上。
望著依偎在一起的三個人,我終于明白。
我錯了。
大錯特錯。
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占了他們的后位。
占了他們的孩子。
我早就,該消失了。
7
我病了。
當年那和尚誠不欺我。
我衰敗得自然且快。
服下藥的第五日,就開始咳血了。
只是我的身體一向很好,關雎宮那位又服了絕嗣藥。
一眾御醫都聚集在那邊。
無人察覺到我的異常。
第七日時,蕭楚回來過一次。
見我躺在榻上,他沒有過來。
只支支吾吾道:「母后,你不要怪我。
「你以后還會有其他孩子。
「可貴妃娘親,只有我一個了。」
說完,拿著他的袖弩跑了。
我一笑,就咳起來。
不想被婢女發現,干脆將那咳出來的血,又咽了下去。
夜晚,蕭衍也來了。
他似乎想「嘉賞」我,居然脫下衣裳,要與我同房。
我用力推開他。
帶著連連咳嗽。
「何處來的血腥味?」
沒掌燈,他看不清。
我穩住氣息:「臣妾月事來了。」
蕭衍一滯,卻也不走,反倒來抱我。
「貴妃娘娘正虛弱,想來不愿在陛下身上聞到我的味道吧。」
蕭衍終于離我遠一點。
卻是坐起來,又握住我的手。
「阿蠻,乖一些,有些事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無論如何,楚兒是你生的,永遠是你兒子。」
我不作聲。
他又說:
「這月十五,帶你出宮去玩?」
「我想回焦家村。」我說。
「好。待朕有空……」
「我想回焦家村。」
蕭衍大概是皺眉了。
「待明日楚兒正式過給玉嬈……」
「好。」
我抽出手。
蕭衍還想來握,外頭宮人來稟:
「陛下,貴妃娘娘夢魘……」
「去吧。」我攏好自己的被子。
蕭衍看了我一會兒,沒動。
「陛下,貴妃娘娘那邊……」外頭催。
「夠了!」
蕭衍一聲呵斥。
起身穿衣。
我側過身,直到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
蕭衍早不是當年身量。
連身形都不太一樣了。
如今的他挺拔又修長,像極了生來就養尊處優的貴公子。
可我望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