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
「我要走了。」
「去哪兒?」
他搖頭:
「不知道。
「或許是山林之間,又或許是江湖之外,也或許是這大好河山的每一處。
「我總該去看看,如此方能不會再被虛妄的表象所迷惑,錯過許多。」
他跨上了馬。
看上去格外灑脫。
執韁待行時,他回過了頭。
掃過云濟滄一眼,最后沖我笑了起來:
「許丫頭!要是云濟滄他對你不好!記得隨時來找我!
「時鏡不才,做你最后一道護盾還是可以的!」
說完,他渾然不理會云濟滄的黑臉,調轉馬頭,在爽朗的笑聲里,策馬揚鞭,奔入漸沉的夕陽……
42
戰后的京城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勉強恢復了戰前的幾分繁榮與秩序。
一多半的原因。
還是因為先帝驕奢淫逸,橫征暴斂。
致使京中百姓苦不堪言。
猶如人間地獄。
云濟滄的舉義成了順應民心。
他的上位也成了眾望所歸。
在以韓城王身份料理政務近月余后。
云濟滄歷經三辭四請,被推舉為皇帝。
封后的大禮本該與登基大典同時進行。
可那一日,我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宮中。
我走過幽暗的甬道,來到一派寂靜的宮室前,青灰的高墻拔地而起,將無數肅穆的宮室, 圈禁其中。
四四方方的天空下。
天家的威壓撲面而來。
壓得人喘不過氣。
就像是困頓了十年的相府。
只不過——
比那里更大了些。
說不出這里究竟是權力集結之所,還是這是由權力,打造出的一片困頓牢籠。
進來了。
就再也出不去了。
由心底而生的深層恐懼, 在我的四肢百骸里亂竄。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不安的雨夜。
我捂住頭。
在只有我一人的空曠殿宇間驚叫。
這里沒有能讓我感到安全的角落可以躲避。
所以我只能逃。
我拼命地奔跑, 穿過一重重莊嚴無聲的樓宇,跑過一道道威勢壓人的高墻,逃過一條條狹窄幽寂的甬道……
這里沒有出路。
直到我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
他牢牢地抓住我, 不住地呼喊我的名字:
「蘭生!蘭生!你怎麼了!」
我凄凄然抬了頭。
看見了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容顏。
他的擔憂讓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央求他:
「云濟滄, 你讓我走吧。」
我能明顯感覺到, 他的身體僵硬了一瞬。
受傷的聲音仍舊是壓抑到了極致。
我聽得出來,他不想讓我知道語氣里的痛苦。
「為什麼?
「難道你……不想留在我身邊嗎?」
想。
怎麼不想呢?
是他把我從泥淖中拉出。
還給了我一片于世人尋常, 卻于我而言, 無比奢侈的藍天。
可我。
除了是與他兩情相悅、相扶相持的愛人。
卻更是我自己——
許蘭生。
所以逐漸冷靜下來的我,回答著他:
「不, 云濟滄,我想。
「可比起想留在你身邊, 我更想去尋找那個被困在相府十幾年,最終丟失了的我自己。」
云濟滄握住我的手輕顫。
他眼底的淚小心翼翼地懸著。
像是害怕得不敢讓它們落到我的眼前。
他的聲音里透著無比的小心,易碎得宛如精美的瓷器:
「那我能不能問你一句話?」
我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氣,向我祈求:
「這一路走來, 你對我,可有過真情?」
我凝望他的雙眼。
答得肯定。
「有。」
我牽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
讓他的掌心能夠清晰地感受到, 我劇烈跳動的心臟。
我對他說:
「云濟滄, 你感受到了嗎?
「這里有感激、有向往, 還有一份用世間筆墨都書寫不了的——
「愛。
「我對你的愛。」
他靜靜感受了片刻。
最終釋然地笑了起來。
我瞧見他終于在我的眼前落下了第一滴眼淚。
漂亮的容顏在日光下散發著輝光,迷惑了我的心。
「好。」
他說。
「有這一句話就夠了。」
隨后他牽起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
一步步領著我走過晦暗無光的甬道, 帶著我行過閉鎖沉寂的宮室, 護著我穿過冰冷厚重的高墻……
直到城門洞開。
曠野于我眼前豁然呈現之際。
他才停下了步伐。
遠處是初生的朝陽。
他最愛的那匹黑馬在不遠處低頭吃草。
閑適甩尾。
鞍馬俱備。
我錯愕地望向他。
他卻親手將我抱上了馬鞍。
長刀、銀錢, 他給了我很多。
生恐不夠。
又將自己腰間的私印取了出來, 交付于我。
「有印信在,無論何處,都可保你平安無虞。」
「云濟滄……」
我突然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膽怯的聲音。
他搖搖頭,笑著將我安撫。
「蘭生, 你先該是許蘭生,然后才是我云濟滄的妻子。
「如果你想去尋找自己, 我將永遠無條件地站在你這一邊。」
他攏上我托著私印的手。
笑意融融。
「皇后之位我不會交予任何人。
「如果你于人間草木, 江河湖海中,尋找到了遺落十年的自己。
「蘭生, 我希望那時你還記得。
「在這高墻之內,還有你的一個家。
「一個你永遠的后盾。」
他掙脫了我的手。
而后抬手揚鞭,替我催馬。
落鞭的那一刻, 我看見他笑得無比眷戀與不舍。
「芝蘭生于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
「蘭生,你是這世間最好的姑娘。
「去吧!
「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