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不出來。
只因他動作粗魯,揮著長桿禍害了我近十條小魚。
4
隆冬時節,天地被白雪覆蓋,枯樹上掛滿了冰枝。
小姐用了一夜時間才把小公子生下來。
我打開門,看見世子在門外,眼睛鼻子通紅,不知是凍的還是哭的。
他連小公子也不瞧,悶著頭直沖進臥房。
也不枉小姐拼命為他誕育子嗣。
如今小姐得遇良人,我能吃飽穿暖,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小公子像個雪白的面團子,世子給他取了大名,喚作宋寧。
但平日里,所有人總是「寶兒寶兒」地叫他。
小姐接了掌家對牌鑰匙,變得忙碌起來。
寶兒咿咿呀呀著長到了三歲,我日日陪著,倒讓他更愛黏我。
小姐假裝醋了,笑著打趣:
「寶兒只要阿竹,不要娘咯。」
寶兒邁著小短腿,「噔噔噔」一頭栽進小姐懷里,奶聲奶氣道:
「我最愛娘親啦!」
除夕,寶兒拉著我在書房陪他作畫寫福。
半大點的娃娃怎會是正經的,湊熱鬧罷了。
二公子買了薈萃閣的奶薯餅和糖絲糕來逗寶兒,寶兒當即扔下筆,抱著食盒不撒手。
屋里有暖爐,小廝替二公子解下赤狐披風,他身上摻著絲涼氣走向我,再一瞟我手中畫作,疑惑道:
「你涂的是何物?」
我不會作畫,只是陪寶兒瞎鬧,信手涂鴉。
我坦言道:
「圖的是個吉利。」
二公子笑開了花:「哈哈哈,圖得好。」
寶兒吃著糕嚷嚷道:
「二叔叔,你怎麼只夸阿竹不夸我,我涂得也吉利!」
聞言二公子嗤笑:「臭小子,快吃你的吧。涼了可就吃不得了。」
5
入夜,我陪小姐坐在屋里等世子。
小姐將寶兒抱在懷中哄睡,我手上繡著給寶兒的新鞋,小娃娃長得快,一天一個樣,衣裳鞋子也換得更勤。
小姐抬頭,試探著問我:
「阿竹,過了年你便年滿二十,可有中意的人?我替你做主。」
少年的身影在我腦中忽閃而過。
半年前,老王妃親自為他定了門極好的親事。
我也從未有過攀附之心。
世道待女子嚴苛,哪怕和尋常人做一對普通夫妻,也好過巴巴地上趕著與人為妾。
一瞬間的怦然心動著實算不得什麼。
我繡完最后一針,剪斷繡線,笑著搖了頭。
小姐又道:「若你想出府做個自由身,或是有別的打算,別瞞著我,你知道我是向著你的。」
小姐大恩,我心中感念。
「奴婢家中無高堂,族中無親長,唯小姐以真心待我。有小姐和寶兒相伴,余生足矣。」
「你呀,是個傻的。」
小姐輕嘆過后將小公子抱給我。
「寶兒睡著了,你也陪他睡去吧,他一個人睡不踏實。」
我接過寶兒,替他攏緊衣裳,又裹了層薄被,在瑟瑟寒風中穿過回廊。
毫無察覺地告別了小姐這一生。
6
丑時未過,我于陣陣慌亂的腳步聲中驚醒。
小姐身邊的管事嬤嬤猛地推開臥門,她神色緊張,言辭急切。
「快快快,姑娘快起來,帶著小公子躲起來!」
我心口突突跳個不停,來不及問及緣由,胡亂地扯過我和寶兒的衣裳就被老嬤嬤塞入一間密室。
「噤聲,不要出來。」
她關了密室門,自此,生死隔絕。
密室暗無天日,凜冬的寒氣透過石壁滲透進來,我抱著寶兒的懷抱緊了又緊。
小孩子缺覺,中途醒過一次后這會兒又睡得香甜。
我倚在石門上,室內靜得落針可聞,顯得室外刀刃相撞的鏗鳴之音格外刺耳。
黑夜里分不清時辰,也不知過去多久,直到新年的第一聲爆竹「噼里啪啦」地炸開,外頭才沒了殺戮聲。
寶兒悠悠轉醒,他伸出小手替我擦了擦臉頰。
我這才發覺自己早就淚流滿面。
「誰欺負你啦?我和爹說,讓他給你撐腰!
「阿竹,這里好黑,我們出去吧。」
我低聲哄他:「寶兒乖,我們做個游戲,看看是誰先找到我們呀。」
「好吧。」
密室里存了食水,不多,僅有兩日的分量。
我硬撐著挨到了第五日,方才打開暗門。
偌大的院子一個活人都沒有,室內值錢的物件通通不見了,不太值錢的被砸壞,撕毀。
尸體已經被處理干凈,只留下滿地血污。
那是誰的血?
是宋家滿門,一百八十七口活人的血。
梁春二十七年,寶兒和我一樣——
沒了爹娘,沒了家。
7
我咬緊牙關,迫使自己鎮靜下來。
我撿了些勉強完好的小首飾,又用手捂上寶兒的眼睛。
抱著他,穿過被血浸泡的回廊,頭也不回地從活水池的通水口鉆了出去。
我將自己和寶兒身上值錢的外裳和撿來的小物件統統拿去兌成了碎銀銅板。
寶兒自出密室便不言不語,任憑我擺弄,平靜得可怕。
我帶著他去成衣店買了最普通的粗布小襖,又抱著他在街角的鋪子吃一碗熱湯面。
街上流言蜚語不斷,吃頓飯的工夫便聽個大概。
圣上疑心老王爺造反,不知從哪里弄來兩封密信,并無任何實據便直接定了宋府一百八十九人的死罪,當場處決。
只為避免夜長夢多,連喊冤的機會都不曾給。
掌權者輕易便能決定他人的生死,著實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