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好歹趁能說話的時候,將后事交付了,一大家子人呢,他就不管了?」
侍衛回道:「二爺自然是要管的,只是此遭病得蹊蹺,查清楚了才好分家。」
此話落地,老爺和太太面上皆是一震。
異口同聲:
「查什麼?」
「分家?」
前者開口的是太太,她沉默半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冷笑:
「他那病一向要死不活,難不成還疑心府里人害他不成?」
老爺則更關心分家的問題,急道:「如何分?」
竟無一人問晏度病情。
我站在墻后聽著他們東扯西拉,后背發涼。
回想之前晏度醒來交代我的那些事,驚覺自己從未了解過晏度。
我以為他不清楚家里這些人的本性,以為他還懷揣著對親情的期望。
可那天他卻對我說:
「我想過,若我死了,家里的產業便是交給你也守不住,錢財護不了你,反而會招禍,所以擺在明面上的產業都是虛的,他們拿去也揮霍不了幾時。」
他摸摸我驚訝的臉,唇角牽了牽,溫聲道:「唯有你脖子上這塊玉是好東西,南京最富的幾個錢莊,只有你本人拿著玉去了,他們才認。」
我怔愣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
原來……
這塊玉真是他臨死前給我的護身符。
可惜前世我們并未交心,他也沒算到自己病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匆匆一握,便是永別。
而那塊玉也隨著我的沉沒,埋在了水底。
他對我這樣好,便是前世,也從未說過一句重話。
可我卻只想著利用他報仇。
「官人……我……」
我滿面慚色,吞吞吐吐。
誰知晏度比我神色還要低落:「我知道,讓你嫁給我,是害了你一輩子的。
」
他垂睫,消瘦嶙峋靠在床邊,苦笑。
16
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
他說自己本來沒打算娶妻,可是元月燈會上,看見我著急忙慌往河里撈蓮花燈。
當時心想:【哪兒來的傻丫頭,也不怕被水沖走。】
然而我那副不要命,只要燈的樣子,卻奇怪地觸動了晏度的心。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十分喜愛一個兔子燈,那是他剛病時,唯一能看得清楚的光亮。
可三弟卻闖了進來,鬧著要那個燈。
太太便隨意給了。
所以那一晚,他忽生一股意氣,想要替我把燈撈回來。
誰知等他從水里濕淋淋舉著燈跑過來時,大哥晏凜已經買了個新的,假裝撿的,遞給了我。
晏度立在黑暗里,黯淡的蓮花燈映著他十六歲的影子。
他說:「我撿到你的帕子,也被大哥搶走了。」
后來,晏凜想納我為妾,被晏度橫插一腳,率先提親。
說到這,他笑了笑:「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這麼想要一個人。」
那雙暗湖似的眼睛泛起波瀾,蕩著春日碎金影光。
清清楚楚映著一個我。
「緣緣……」
他第一次喚我的小名,艱澀緩慢道:「新婚時,你說一個人到這深宅大院里害怕,我記住了。」
「后來,你又百般防范晏業和太太,每次吃飯都偷偷用銀針試了才端上來,這些,我也看見了。」
「你嫁進來,不嫌棄我是個病秧子,對我無微不至,冷了催我加衣,一點咳嗽就緊張得不行,除了你,沒有人這麼在意我。」
這些小事, 他也記著。
他說自己原本是獨行于暗夜的活死人,我來了, 他的前方便亮起一盞燈。
「往后,我要這府里府外都干干凈凈, 再沒有魑魅魍魎惹你擔驚受怕。
」
長臂一展,他將我輕輕籠進懷里, 我聽著這些話, 不知所措。
17
晏度說到做到。
連我都驚訝他突然的雷霆手段。
既然早想斬草除根, 為何偏等到現在?
直到那晚,晏家人為分家正鬧得沸沸揚揚, 涼州百姓一遞狀紙告到了南京。
老爺身為知府,卻連狀紙的邊都沒摸著。
狀紙直接遞到守備大人及守備太監李庭竹手里。
告的是,鎮護將軍晏凜——謀害上鋒、怯戰退縮延誤軍情, 更有那搶奪民女、私收賄賂等大罪。
樁樁件件, 白紙黑字。
老爺一口氣還沒喘上來, 就聽前廳小廝著急慌忙跑進來, 說:「不好了!三爺被李大人的府兵又捉去了!」
這回輪到太太抽氣, 劈手拎住小廝的領子:「怎麼回事!上次那事不是已經清了嗎?」
「小、小的也不清楚, 聽說是為了去年三爺打死的那幾個小戲子……」
原來晏業先前欺辱的那女子,正是那幾個無辜女孩的親姐姐。
一瞬間, 所有事情都清楚了。
晏度不是不知道他這倆兄弟的罪孽,他是在等, 等一個一網打盡的機會。
前世他沒有等到, 或許是計謀泄露, 陰差陽錯被晏凜一劑毒藥斷了命。
而如今,因為我之前的警惕,將東院的人全換了一批,晏凜無法下手。
這場大戲方唱到了結尾。
半月前在獵場大出風頭的晏家倆兄弟, 轉眼各自落了牢獄。
一個判了今秋斬刑,押送京城。一個因殺人罪,月底流放邊疆。
沒有晏度的幫忙,晏家這百年基業霎時如大廈將傾。
老爺也因此受御史彈劾,被貶官到青州,大罵養了幾只白眼狼。
太太幾度昏死過去,發瘋要去京中告御狀, 說晏度謀害親兄弟。
最后被族人送到莊子上關起來養病。
其中有多少是晏度的手筆,我不得而知。
暮春將過,新夏崢嶸。
就在那座陰森森大宅子里的海棠花快要謝盡時, 我們搬出了晏府。
18
此刻, 我看向水亭邊悠閑垂釣的晏度。
忽然生出幾分對他的懼意。
他這麼聰明, 難道沒有看出我之前是真心還是假意?
微風吹過,楊柳依依。
他似有所覺, 抬眸朝我望來。
冷寂淡漠的臉部線條緩和,唇角淺淺一彎, 如春風解凍, 化作江南柔水, 溫靜平緩淌在眼底。
罷了。
我抬起腳步,迎著暖暖晨光。
糾結這麼多又有何宜呢?
就像他說的,千年難修共枕眠。
何況兩世的夫妻情緣, 他總是護著我,這就夠了。
我向他走去,倆人相視一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