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喬?」
風將滿院子的衣服吹得蓬起,如水上的帆,影影綽綽。
我站起身,看見孟鶴書牽著柏兒站在帆后,恍若隔岸:
「……是阿喬嗎?」
想來是照料孕婦辛苦,孟鶴書瘦了很多。
他不敢上前,怔怔地看著我,竟然紅了眼圈。
是柏兒掙開他的手,喚著阿娘,要像往常一樣撲進我懷里撒嬌。
卻被阿虎狠狠推了一個跟頭。
阿虎警惕地抱著我的手臂,如護食的小老虎:
「你是誰!憑什麼喊我娘叫阿娘!」
孟鶴書一驚,可是瞧見阿虎比柏兒還高,便消了一半的疑慮。
我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孟鶴書這一路風塵仆仆,是專門來找我的。
我忽然想明白了,踮起腳往他身后看了看:
「你來這里,是因為那位玉遮姑娘也來了嗎?」
見我這般小心問他,孟鶴書滿眼苦澀。
不是我小心。
從前和孟鶴書在一起時,我也曾自作多情過。
我以為孟鶴書對我是一見鐘情,才會在客人說我菜里有毒時,英雄救美。
我以為孟鶴書生性溫吞慢熱,七年前他喝醉了才說想娶我,是借酒壯膽。
并不知道那日,玉遮姑娘也吃了我做的菜,他關心則亂。
并不知道那日,孟鶴書是借酒澆愁,說娶我是因為吃了玉遮和陸晏的醋。
所以我才會在新婚夜,玉遮姑娘生病找他時,叉著腰恃寵生嬌:
「孟鶴書你要去,我就不理你了!」
他不可能不去,就像我也不可能不理他。
我罵了他一整日,可第二日送去醫館的白米飯底下,還是給他藏了個雞腿。
我要他吃完一頓沒滋味的白米飯,才吃到菜!
我又自作多情了。
那碗飯孟鶴書一下也沒動。
因為玉遮姑娘病了,他擔心得吃不下飯。
「……她沒有來,我是來找你的。」孟鶴書啞了嗓子,「阿喬,不要生氣了,跟我回家吧。」
專門來找我的?
我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再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為難地笑了笑,聲音發苦:
「鶴書,我回去了,玉遮姑娘要怎麼辦啊。」
「以后只有你我和柏兒,我們三個過日子!不會有她了!我發誓再也不會了!」
我不敢信了。
我走的時候,渡口春雨尚滂沱。
如今三月過,青州夏樹已蓊郁。
原來要一整個春日,他才發現我不在身邊。
可惜年年有春日。
每年春雨都會提醒我,我曾被人忘在那場大雨里。
見我疏離,孟鶴書急切地要去拉我的手。
他說不是我想的這樣。
我三日沒回家,他瘋了一樣打聽我的下落。
「那位叫阿喬的娘子我見過,還跟我買魚來著。」
那船夫叼了根葦草,往北一指,說了個和青州南轅北轍的地兒:
「那位娘子去了宿城。」
孟鶴書帶著柏兒匆匆北上。
在宿城轉了個大彎兒,找了兩個月。
能找到青州,還是聽見酒樓里的書生說,自己書院前些日子來了個廚娘,手藝好得不得了。
害得他離開了觀鶴書院什麼也吃不慣,最惦記的是書院的飯菜。
「你不見了,又聽說你受了欺負,我又急又氣,心里疼得難受,我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在意……」
我走了,他才后知后覺地看清自己的心。
可我已經不敢信了。
「鶴書,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
「因為玉遮……不對,因為我和柏兒害你傷心了……」
我搖搖頭:
「我去買刀魚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別家娘子都有相公來接,只有我沒有。
「我其實也沒有很委屈,我甚至想如果這場雨很快停了,我還是會原諒你。
「可惜雨下了很久沒停,可惜差一點我又要原諒你了。
「我站在人家船上擋著船夫開船,人家想趕我,又見雨大所以不忍心。
「我才發現,朝夕相處七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陌生人的惻隱之心。
「我好容易才說服自己別再騙自己,七年夫妻,你其實不曾愛過我。」
這三個月來,曾讓我輾轉難眠,哭濕枕頭的事。
現在提起,陌生得仿佛是別人的事。
我看著他,將手從他手中一點點抽回:
「后來我來青州,也被人為難,也受了欺負。
「可再難我也沒想過要回去,更沒想過要回到你身邊。
「鶴書,我不想再吃一碗眼淚拌著的長壽面了。」
6
「阿娘,你不要柏兒了嗎?」
柏兒淚眼汪汪看著我,一把把抹著眼淚,
阿虎聽出來柏兒是我親生孩子,不再動手推他,只虎視眈眈。
柏兒擦了眼淚,指著心口:
「阿娘,你不要柏兒,柏兒這里痛痛。」
見我皺眉,阿虎忽然往地上一躺,捂著心口不住地打滾:
「阿娘,阿虎頭也好痛痛。」
我忙去探阿虎的額頭。
阿虎沖著柏兒做了個鬼臉。
柏兒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比他還高一頭的哥哥,竟然比他還無賴。
「阿喬,不要生氣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搖搖頭,拉著阿虎回了屋:
「不用了,這里就是我給自己的家。」
孟鶴書才發現,院子里架起了扁豆架子,紫色的豆莢垂在綠瑩瑩的葉間。
窗下曬著筍干和豆腐,幾只胖胖的蘆花雞啄菜地的蟲子,還有阿虎抱來看門的一只小黃狗,正趴在雞籠后打瞌睡。
我從前和他說過的,我想在院子里種瓜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