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覺得這校舍后頭的荒地墾出兩個菜園子不錯,還能養幾只雞。
先生們愛竹,所以書院多竹林。
我想著也不錯,嫩竹筍燉咸肉湯,老竹子劈了做扁豆架子。
我喜歡種豆種瓜,可孟鶴書不喜歡。
他說院中要種梅花,冬日賞梅最是風雅。
我歡歡喜喜為他移栽了一園的紅梅。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玉遮姑娘也喜歡梅花。
見我不語,那書生小心問:
「娘子可有什麼顧慮?是這月錢……」
「這里能給我種菜嗎?」
「當然可以!」
我點了點頭。
「那行。」
4
書院附近住著幾戶人家。
那日找我的書生叫許嘗。
許嘗叮囑我:
「書院的人都和氣,幾家住戶也都好說話,唯獨不要跟癩皮狗扯上關系。」
癩皮狗?
許嘗恨恨道:
「就是阿虎,有娘生沒娘養的小畜生。」
我聽旁人說過。
阿虎是個十歲的孩子,爹另娶,娘改嫁,剩他一個人沒人要。
沒有孩子愿意跟阿虎玩,都說他滿嘴謊話,手腳還不干凈,偷雞摸狗。
而且他力氣大,喜歡打人。
誰得罪他,他就半夜推人家的絲瓜架子,開人家雞籠子請黃鼠狼的客。
孩子們討厭他就算了。
照理說,二十歲的許嘗不會跟十歲的阿虎結仇。
偏偏前年,阿虎設陷阱抓野兔子,害得許嘗摔斷腿,誤了考。
偏偏考題,是許嘗最擅長的史論。
從此許嘗就恨上了他。
許嘗要揍他,阿虎就往地上一躺,儼然一個小潑皮:
「打人啦打人啦!大人打小孩啦!先生打好人啦!」
許嘗咽不下這口氣,便買了糖給附近的孩子。
讓他們揍阿虎一頓。
阿虎挨了揍,如癩皮狗一樣在泥里打滾:
「嘻嘻,不疼,一點都不疼。」
沒臉沒皮,書院沒人治得住他。
許嘗徹底沒轍了,只好自認倒霉。
誰知我沒惹他。
倒是阿虎惹上了我。
他偷了我的蘆花雞,在后山烤了吃。
雞腿太燙,掉在地上,他也不嫌臟,拍了拍外頭的土,塞到嘴里。
吞咽時扯到傷口,疼得他吸一口氣,卻不妨礙狼吞虎咽。
他吃得專注,并沒發現我站在他身后。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蘆花雞這麼燒不好吃的。」
阿虎嚇得一個哆嗦,嗆到了,拼命地咳。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
「蘆花雞要菌子燉湯,要麼炒了做面澆頭。」
兩碗雞湯,他一碗我一碗。
只是他的那碗放了兩條雞腿。
就像從前給柏兒和孟鶴書做雞湯,他們父子一人一個雞腿。
阿虎將信將疑看著我,又架不住那雞湯太香,雞腿太肥。
「你想干嘛!」
「我想跟你說,蘆花雞適合煲湯。」
「湯里有毒?你以為我不敢吃?」
阿虎視死如歸地捧著碗。
我看他第一口就瞪大了眼睛。
他吃得狼狽,我懷疑他幾乎要將舌頭也吞下去。
我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人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第三碗雞湯下肚,阿虎連眼神都清澈了。
「以后肚子餓,不要偷東西,可以過來吃飯。」
他用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袖口擦了擦嘴。
還想說點什麼,一抬眼看見許嘗進門,一句謝謝也沒說,放下碗就跑了。
許嘗對著他背影啐了一口:
「娘子可別心軟,那是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
倒不是心軟。
我只是覺得一個愛惜糧食的孩子,不會壞到哪里去。
可第二日,我搭在校舍后頭的扁豆架子就倒了。
許嘗領著一群人過來做見證,阿虎手足無措地站在倒了的扁豆架子旁邊。
不等我開口,阿虎狠狠地推了許嘗一個跟頭,慌忙跑了。
「這小畜生!娘子對他這麼好,他反倒來禍禍院子。」
我想了想:
「昨晚刮了一夜的風,又下了很大的雨,興許是我沒架好。」
晚上,院子外蹲了個鬼鬼祟祟的影子。
我熱了熱昨日的雞湯,香味飄出來,那影子就蹲不住了。
「……架子不是我推的,我昨晚聽著風聲就想,你的架子會不會被風吹倒,專門跑過來看的。」
「說出來就好,為什麼要跑呢?」
阿虎低著頭,聲音竟然帶了哭腔:
「我不想跑,可我怕你開口不是問我,是先罵我。」
「那以后遇到事情,我先問你,好不好?」
阿虎不吭聲。
他把那碗整個捧起來喝,碗擋住了臉,遲遲不肯放下來。
我就笑他:
「蘆花雞拌著眼淚也不好吃的,會咸。」
5
一轉眼已經是夏日。
后院蟬鳴愈靜,滿院涼蔭。
先生們游學,出了遠門。
今日得閑,我將學生們的衣服和床褥拆了曬洗。
「不讀書,我腦子笨。」阿虎幫我夯實晾衣架子,一個勁搖頭,「而且書院的人都討厭我,我也討厭他們。」
阿虎十歲,比柏兒大三歲。
柏兒已經會背千字文,還會算幾筆小賬了。
阿虎卻什麼也不懂,大字也不識幾個。
我想著攢半年錢,給阿虎找個學上。
「你不識字,又沒有吃飯的本事,將來別人欺負你怎麼辦?」
「別人欺負我,我就找阿娘撐腰!」
「那時候娘都老了,你怎麼辦?」
這話問得阿虎難過起來,他緊緊抓著我的袖子:
「阿娘不老!永遠不許老!」
「好好好,阿娘不老,阿娘一直陪著你。」
我蹲下身子,為他擦去眼淚。
卻聽見身后有人喚我,聲音竟然帶著不可置信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