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賢雖然深情但也灑脫,不似此刻的裴成業,身上背著那麼重的枷鎖,一背就是這樣多年。
「就算你有錯,我也有錯在先,所以你騙我也好,瞞我也好,我都沒有太放在心上。裴成業,你可能不太懂一個將死之人的內心世界,每活一天都像是向天借來的,我沒有時間用它來記恨某個人,去糾結某個事,我只想要平靜地看一看日升月落,吹一吹晚風,因為這些很可能都是我的最后一次。」
裴成業定定地看著我,眼里閃過復雜的神色,好像有些不可思議,又好像有一點悲痛。
知道我不恨他,他并沒有開心,因為我的不恨,在他看來有可能是不在乎。
「阿意,你暈倒時我給你把過脈了,你的身子很差了,但如果我及時醫治調理,是還能再活些日子的。」
「再活些日子是多久?」
裴成業苦笑著搖頭,「興許三五年,興許能更長些,所以你愿意跟我走嗎,讓我照顧你。」
「不愿意。」
我答得如此干脆,裴成業愣了愣,「即便我能幫你延續壽命,也不能成為你留在我身邊的理由嗎?」
站得久了,我有些撐不住,所以又坐回椅子上,「我跟你回去,然后呢,在你的府邸做一只金絲雀?你現在身處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站在你身邊我要承受的東西太多,即便你很有信心護著我,但現實總是殘酷的,我沒有時間去浪費,即便你再強行挽留,也不能改變我已油盡燈枯的事實,我不想死在牢籠里,從前一直被禁錮,所以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廣闊的天地間。
」
「那我來,我留下來,我就在你身邊哪也不去。」
裴成業的眼睛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語氣卻無比堅定。
我緩緩嘆了一口氣,「裴成業,你心里清楚的,你也留不下來,除非你現在就想害死我。」
十年前廣陵門我一劍刺死假冒的皇帝,而后真的皇帝走出來,他看我的眼神帶著攝人的寒光。
那是天子之怒,我永遠也忘不了。
其實誰又不是一顆棋子呢。
裴成業從生下來到現在,不也是他人棋盤上的子?
只有在清水鎮時,他是他,我是我。
「所以別說氣話了,今晚陪我賞月吧。你看,是上弦月。」
裴成業當真端了一條小板凳過來坐在我身邊,他不知從哪拿出好幾個藥瓶,一個個地歸類,一遍遍地告訴我該怎麼服用,還說等他回去后會繼續讓人給我捎藥來。
他拿出藥瓶的同時,一個荷包隨著從衣袖掉落出來,果真就是當時我送給隔壁嬸子的東西。
也不知是如何到了他的手里,才順藤摸瓜找來了。
也難怪幾天前聽說那嬸子舉家都搬了。
裴成業啊裴成業,為了我便是再瘋狂也不為過了。
「阿意,我仍是想問……」
「但說無妨。」
「你有沒有,哪怕是一刻,對我動過心?」
天上缺的那一半月亮好像是被人撕碎了全部揉進裴成業的眼睛里,晶晶亮亮的,好不惹人憐惜。
我笑了笑,「自信點,把哪怕去掉,我是喜歡你的。」
這個他人口中的「小裴相」,而立之年的裴成業,竟然在我說完這句話后臉上露出了孩子一般的欣喜和動容,他甚至背轉身去用衣袖抹了抹眼淚。
這個小小的動作,顯得他那般小心翼翼。
他愛我一直都愛得很小心。
這一刻我感覺心底又有什麼東西輕飄飄地碎了。
不懂事的告別,歇斯底里。
懂事的告別,輕言細語。
我對裴成業說,「有緣再見,他日若因公事路過桃源鎮,不妨來看看我。」
他點頭說好。
但我知道我應當是等不到他第二次來的。
16
我靠著裴成業捎來的藥又撐過一歲。
這些時日他什麼都給我捎過,除了藥,還要金銀,衣裳和首飾。
卻唯獨沒有只言片語。
歲末時,我忽然收到了許多藥丸,從那以后裴成業的人再也沒有來過。
我有意無意打聽,據說他在忙著陪皇上南巡。
春來后,我的身體一直很穩定,主動提出陪師姐去集市采買,已許久不曾讓自己置身熱鬧,竟覺得心情格外暢快。
回去的時候路過縣衙,還沒走近就見許多官兵魚貫而出,一路驅散沿街叫賣的百姓。
我問師姐,「他們喊的什麼?什麼如同國喪?」
師姐的臉色白了白,「好像……好像提了個裴字。阿意,你別急,我去打聽打聽,你在這兒等我。」
師姐朝人多的地方去,有幾個官兵橫著刀攆走在擺攤的百姓,我側耳細聽,聽見他們口中喊的是,「圣上有旨,裴大人薨逝,當如國喪,舉國哀悼,街頭巷尾不得見黑白色除外的東西,停止一切紅事……」
我拉住一個官兵問道,「官爺說的可是裴恒裴老丞相?」
那官兵睨我一眼,「什麼裴老丞相,是小裴相裴成業薨了。」
「什……什麼時候的事?」
「消息剛傳到忻州,就算快馬加鞭,恐怕也已經是十日前的事了。
你問那麼多干嘛,讓開讓開,別擋路,你這頭上的珠釵帶海棠紅,可不能戴了。」
官兵說著,粗暴地往我頭上一拔,我束好的長發登時散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