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白光一點點消失,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漸漸從光影里顯現出來。
「阿意。」
我怔了怔,把眼前裴成業的臉又看得更仔細了些,才確信自己不是做夢。
我第一反應是逃,卻被裴成業扶著肩膀摁回了椅子上。
「阿意,別怕!」
多年不見,記憶中那個朗月清風的郎君也如我一般,眼角與鬢角都添了歲月的風霜,只是仍是好看的,時光似乎獨獨寬待了他,眉眼仍然澄明得一如當年。
他身上既有裴成業幼時飽經陰暗與顛沛流離后滋生的堅韌與城府,又有鄉野大夫林殊賢才有的妥帖趣味和煙火氣,更有瑞賢王那藏在面具后的冷靜果決。
久別重逢,不知該從哪里開場,裴成業臉上什麼情緒都有,難過,失落,喜悅,擔憂,好一會兒他才說,「阿意,你怎麼忍心躲我五年?」
15
「我也沒想到……還能再活五年呀。」
我羞羞地低下頭去,尷尬又不失禮貌地笑了笑。
師姐在這時候開門回來了,裴成業站起來與師姐相對而立,看似再平淡不過的對視,實則洪波涌起。
聽說裴恒已經告老還鄉,隱居田園,走時將未完之事托給了裴成業,裴成業不到三十歲,即便皇帝再為他破例,也不及提拔到丞相一職。
但他的才干與智慧絲毫不比裴恒差,皇帝對他的信任與依賴遠遠超出了其父親。
因此朝中也有人稱他作「小裴相」。
他把柔情與關切都給了我,起身面對師姐時,周身的肅殺之氣便再也藏不住。
「是你把阿意從我身邊帶走,五年,這五年我本可以治好她的病。
」
師姐手里提著一筐雞蛋,多年來她身上早沒了闖蕩江湖的戾氣,雖然貌美,但更像個貌美的村婦。
聽得裴成業這麼說,她也只是懶懶瞥他一眼,「我可沒把她從你身邊帶走,我是把她從墳里挖走的。你應當感謝我,否則你那具金絲楠木的棺材早把她憋死了。
「你醫術精湛,武功又高,怎麼還是沒看得出她沒死?」
師姐語氣里滿是挑釁與嘲諷,裴成業高大的身形不明顯地晃了晃,我聽見他小聲說,「彼時阿意脈搏與呼吸全無,瞳孔也發散了,我知道她的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加之那種毒連雍王都能毒死,我就沒有懷疑。」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眼里埋著深深的歉疚,「阿意,我那時候太傷心了,忽略了這一點。」
我搖搖頭,不知該說什麼,這本不是裴成業的錯啊,怎麼他搞得像是自己犯了彌天大錯。
師姐說,「所以,你是不是應當感謝我?還能讓你看到鮮活的白意。」
「……」
裴成業頓時一臉懵,像完全被師姐繞進去了。
我看不下去了,站起來說,「葉紅雨,我餓了。」
裴成業愣了愣,一面挽衣袖一面說,「我來,灶臺在哪,我來給阿意做飯吃。」
我和師姐坐在涼棚下,看著廚房的窗戶里透出一半的忙碌身影,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裴成業那身衣服遍地鑲著金絲,將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彰顯得很分明。
但他做起飯來嫻熟的模樣,讓我夢回清水鎮的歲月。
就連師姐也忍不住打趣,「白意,這樣的男人哪里還有?」
裴成業把飯菜端上桌時,發愣的不光是我,還有師姐。
他似乎把一切都了然了,「阿意,想必這些年都沒有吃過一頓好飯好菜吧?」
師姐剛拿起來的筷子又「啪」一聲拍回去,「這麼些年,我沒讓你的阿意十指沾過陽春水,你少在這兒給我陰陰陽陽的。」
「人都是利己的,如果不是阿意先付出在前,你又怎會這般待她。」
「難道你又是清清白白?你不也享受著阿意犧牲之后的紅利?」
「我何時要阿意犧牲自己?我要是早知道你在她身上下毒,我先殺了你。」
我知道裴成業因為當年的事對師姐有誤會,眼見兩人吵得要紅臉,我趕緊勸道,「別吵了,我還能陪二位吃得了幾頓飯?」
我話一出口,兩人都乖了。
飯后師姐收起碗筷,留我和裴成業在院中獨處。
當初我與裴成業在清水鎮過的那些顛鸞倒鳳的日子從來沒有害羞過,如今添了些歲數再加上久不見面,忽然坐在一起倒是局促極了。
他瘦了些,想必是政事纏身太操勞。
性子也比從前暴躁了些,想必是獨身太久沒有情愛的撫慰。
「阿意,我知道你怪我對你隱瞞了身份,我是林殊賢也好,裴成業也好,我對你的心都是一樣的。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過棋子,料到雍王要反,我和皇上商量了應對之策,同時也向他要了一道免死金牌,為的就是要保全你。可我沒料到你和你師姐另有主意,阿意,我真的以為你死了,我把自己當成害死你的罪魁禍首,日日夜夜心如刀絞生不如死,后來我發現墓穴被挖,知道你或許還活著,我發瘋一樣找你,仍然沒有一日好過,也算是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如此,你該原諒我了吧?」
我有一瞬間恍惚,覺得眼前站的裴成業和林殊賢并不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