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裴成業,你怎麼這樣傻呢,你怎麼會……怎麼會愛上當初想殺你的人……
「裴相大費周章地把你藏起來,當初那個病秧子好不容易變得這般厲害,可不是讓你與我在清水鎮……結發……結發……」
結發……是為了做夫妻。
我未將話說完,就在林殊賢懷里斷了氣。
偌大的廣陵門,只聽得見呼嘯的風聲和林殊賢肝腸寸斷的哭聲。
14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我提筆寫下,身后傳來師姐輕輕的一聲笑,「白意,時至今日,看你繡花或寫字,我仍會覺得不真實。」
我將筆擱下,再將墨跡未干的紙從窗戶里擲出,船外一湖黑水,紙張瞬間就不見蹤跡。
「也就是說你還是忘不了我用云霓劍打得你滿山亂跑的模樣?」
我之所以會繡花,是因為進云蒼門前我的娘親就是個繡花女。
而我之所以會寫字,是在清水鎮那些細水長流的日子里,被林殊賢捉著手學的。
我一回身,師姐端著的藥碗險些碰上我的嘴皮,我蹙緊眉心,滿臉嫌惡,「葉紅雨,這五年你就像個無情的喂藥機器,我要如何與你說,我是一點也喝不下這勞什子苦藥了。」
「不喝也行,天一亮我就把你當年假死的事告知天下,裴成業的人馬不出十日就會到。」
「你威脅了我五年,以為我還怕嗎?」
「是的,你怕。」
師姐依舊美艷,即使不著粉黛,也掩蓋不住她天生的嬌俏和風情。
挑眉看我時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十分欠揍。
我嘆了一口氣,仰頭把藥一飲而盡。
是的,我怕。
五年了,裴成業仍然沒有娶妻。
聽說他在丞相府里為我立了「亡妻」的牌位,想要嫁進裴府的王公貴女,必須接受居于一個「死人」之下,只能做妾。
做妾倒不嚇人,嚇人的是我的牌位就擺在他的房里。
意味著新進門的女子哪怕是公主,也要日夜望著我的靈位。
如此苛刻的條件,幾次議親失敗,便再無人提起。
時過境遷,裴成業已將自己熬到了朝堂的高位上,再無人左右他的婚事,而他的癡情也人盡皆知。
我聽來卻毛骨悚然,那廝是挺會膈應人的。
當年假死,是我與師姐為了在殺死雍王的同時讓自己脫險的權宜之計。
假死成功的幾率,不足十分之一。
所以當年我的心碎與不舍都是真的。
現在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也是真的。
這五年,我與師姐寄身于一艘輕舟,隨著風浪漫無目的地搖擺。
從相看兩厭,到相互依偎作伴,每天仍是要吵上好幾次。
要不是我內力盡失,武功全廢,我倆豈止是吵,恐怕船都要打沉好幾艘。
當年我本命不久矣,又經雍王和裴成業一通亂治,體內時而如雷霆之火在灼燒,時而又像千年寒冰驟然崩塌。
婚期前,我向師姐求毒。
滄雨認識許多能人異士,尤其南疆和西域,擅毒的頗多。
要找一種能下在衣服上讓人沾了就會毒發而死的藥,并不是難事。
只不過,我也會死。
師姐為保我性命,先是讓我吃了解藥,又服了能與這味毒藥相互作用讓人在七十二時辰里呈現假死狀態的藥物。
她與她那位朋友也不知,在我身上究竟會發生什麼。
畢竟這樣的事,我們都是頭一次做。
從后來的結果看……要多謝裴成業當時沒有聽信讒言,一把火將我燒了。
他擇了一處風景秀麗靜謐的半山,打了一副金絲楠木的棺材把我埋了進去。
沒兩天,師姐從別處打洞直通墓穴,將我挖了出來。
我不止死了七十二時辰,據師姐回憶,我呈現死人的狀態足足十日。
這讓她當時險些動了又打洞把我放回去了的念頭。
我做了兩年不能動不能言的活死人,到重新站起來時,師姐發現我內力盡失,武功全廢。
她罵罵咧咧嘮嘮叨叨地把我當藥葫蘆養了五年,我以為她早該嫌棄我了,一日我暈倒后醒來,她在我跟前抹眼淚,「白意,我就你一個親人,你已經活過了二十五歲,務必要給我挺過來啊。」
這一挺,又熬了一年冬。
船靠忻州時,我和師姐決定安頓下來,就在城西的桃源鎮上擇了一處小院住下。
我們養雞鴨和牛羊,越養越少,師姐在廚房里煩惱得踢爛一個竹筐,「天殺的,當真是我身上的戾氣太重麼,養什麼死什麼。」
我在一旁搖著扇子笑,到第二年春,我們的籬笆墻上掛滿了花,雞圈和牛圈里一天天吵個沒完。
我不常繡東西,偶爾繡出來的都做在師姐和我穿戴的物件上,有一兩次作為人情,送給關心過我們的鄰居。
盡管師姐已經把我照顧得很好,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
就這副破破爛爛的軀殼來說,能多撐那麼些年,我已經很滿足了。
師姐去鎮上采買那日,我暈倒在了院中。
這次失去意識應當沒多久,因為當我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回了涼棚下的躺椅里。
四月的日頭正在回暖,這一刻我的身子既不熱也不冷,而是前所未有的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