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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那日我去尋她,借著酒勁扯了衣服叫她將我不堪的樣子看了個全。
她眼里有心疼,有不忍,獨不曾有嘲笑。
她給我抹藥,給我結彩繩,同我說了一番震耳發聵的關于風骨的話。
她維護了我那僅余的,可憐的自尊。
那日我才知,是我自己想錯了她。
她不是個一般的女娘,她能在這樣小的年紀帶著寶珠艱難求生,亦能兼顧著我那在牢獄中的父母兄弟。
她這樣了不起,這樣了不起的女娘,竟還做得一手好飯菜。
她像個無所不能的英雄,似只要手中有把劍,她便能斬天劈地。
我長在書院,接觸過的女娘并無幾人,可不知為何我便篤定她同旁人是不一樣的。
她的眼中燃著一團生生不息的火,在這樣的日子,看著我這樣一個人,她亦能認認真真的規劃未來,她規劃的那個未來里有我。
每每想到這兒,我便有些開心。
原我不是一無所有的,還有一個人,將我放在了她極重要的未來里。
我回去的并不多,每次去她都做好了飯給我吃,同我說些閑話,叫寶珠將新學的字寫給我。
她說出的每句話都那樣平實,可就是這樣的平實,又透著無數暖人心脾的人間煙火。
只有到了此時,我似將公主府的日子都忘了。
我還是舊日風光霽月的溫肅,我還有許多夢想,我還能哭能笑,我的夢里曾有過一個溫柔賢淑的女娘,她同我互許終身,有白首之約。
她是個全然不同于旁人的女娘,她是生動的,亦是耀眼的。
不知是何時我有了這樣的認知。
或是她同我說要想法子賺更多錢,我說我想法子。
她圓睜著一雙眼瞧著我,說我若是有錢便早就拿出來了。
我穿金戴玉,誰看了我都會覺得我有錢。
只她知曉我沒有,公主在吃穿上一項大方,可從不曾給過我一文錢。
且吃的穿的都是登記造冊的,損毀了亦要交回去。
或是她膽大包天的跟著漁船出海去了吧?
我想那時我若經歷過一場真正的愛情,我定然會知曉自己在那許許多多平常的日子里,毫不意外的喜歡上了她。
可那時我不知,亦不曾細細想過那些她不在的時日里我輾轉難眠擔驚受怕又是為著什麼。
可待她安然無恙的回來,用賺的銀錢租了房子開了食鋪,我竟然同她置氣。
我嫌她曬黑了嫁不出,她說她早定下了門娃娃親。
同她定親的哪個狗蛋啊!不知有多少回讓我羨慕嫉妒著。
那時的我啊!卻不知為何要那般生氣。
為何只要她軟著聲哄我,我便很快就好了呢?
那時我多傻呀?心里想的竟是她若是個男兒郎,定然是極了不得的。
待陛下成了事兒,我便能同她義結金蘭,做個兄弟。
我給自己挖了許許多多的坑,又將自己給埋了。
后來我想,她若是郎君,我便是斷袖,也斷的心甘情愿呀!
7
寶銀十九歲這年臘月,先帝發愿,大赦天下,家中人從牢獄中放了出來。
我亦在這一年跟著長公主去了京城。
走前長公主允我去看看寶珠。
我去時寶銀并不知我會來,亦不知我要走。
我自幼在外求學,早早就學會了分離。
可那日她在廚下一邊忙著給我煮餛飩,一邊問我不知到了何時我才能離了公主府。
我嘴巴張張合合,一個字也說不出。
所有的謀劃不過都是盡人事,實則都是聽天命,我也不知是何時。
她問我喜歡向陽的房子麼?待阿爹阿娘她們出來了,她便要租間大院子,我若是喜歡向陽的,她便留一間給我。
「寶銀,我要隨著長公主去京城了,何時能歸還不知曉。」
那時我是靠著門框吧?我比她生的高許多,輕易便看家她因聽了我的話手里的漏勺滑進了鍋里。
她抖著手抓了幾次才又抓穩。
「嗯!你定要好好保重才是,不論到了何時,先顧著自己的性命要緊。」
「好,我聽你的,不管到了何時,定先顧著性命。或我從未說過吧?這許多年苦了你了,溫家欠你太多。」
她將餛飩倒進了碗里,轉身來看我,嘴角彎著,眼中分明淚光點點。
「若無溫家,就無今日的寶銀了,溫家什麼也不欠我的。」
她說完咬著唇,看著我的模樣過了這許多年我都不曾忘記。
那模樣太傷感,又太無力。
那時我能給她個擁抱該有多好?
可我終究也不曾伸出手去,我一個前途未明一身臟污的人,若是誤了她,到死也不能瞑目。
若我所謀之事不成,就叫她回去嫁給那村頭的狗蛋也好。
我無所求,只求她能一身平安喜樂。
原心悅一人,并不為著什麼轟轟烈烈,只在漫長的時間里彼此陪伴,度過一段艱難卻又快樂的時光便可啊?
在我還是個意氣風發滿身報復的少年時,我亦曾想過自己心悅的女娘會是什麼模樣。
在那一千次一萬次里,沒一個女娘是寶銀的模樣。
怎麼能是她呢?又怎麼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