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忘不掉她那日的目光,似一頭猛獸,看見了可口的獵物般興奮。
不久后全家便獲罪入獄了。
我知其中原委,我同飛揚,彼時還是太子卻被放逐的陛下一見如故,我中了狀元,入了翰林院,又投到了宋閣老名下。
宋閣老是彼時的太子恩師,有人要殺雞儆猴,我并無任何背景,便選中了我。
羈押入獄那一日,我便被送進了長公主府。
我日日被灌著藥,生熬了十余日,只長公主叫人帶了句話給我。
你是從了我還是看著家人去死?你怕不知,你那幼妹還流落在外呢!你可想過她會如何?
家中獲罪皆因我,只不過一身皮囊,為何不能舍?待救出家人,我只求一死。
那些日子啊!叫我痛,叫我生不如死。
我以舍下了所有,只從不同旁人一樣擺尾乞憐。
可我同他們又有何不同?只不過一個有權勢的老婦人身下的玩物罷了!
冷漠變成了我唯一的鎧甲,我日日飲酒,只醉了才能安睡一時半刻。
直至有一日陛下派人來尋我,我似又見到了一絲光亮。
我不知是信我還是覺得我并不能掀起風浪來,長公主允了我出府去,她告知我幼妹的去處時,那高高翹起的眼尾眉尾皆是不屑。
那是我第一次見寶銀,那本就是在平常不過的一日,因著我無處可去,因著我惦念著幼妹。
那是間極窄的院子,院子五間房,她們住著東面的兩間。
那天好生冷啊!我用凍僵了手敲那搖搖欲墜的房門,再看那窗戶,竟還開了條縫。
住在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房門不結實也就罷了,這樣黑的天竟還開著窗戶,好大的膽子。
我知是家中一婢女帶著幼妹艱難度日,卻不知日子這樣艱難,連間像樣的房子也租不起。
后來我總在想,那時的我有多麼愚蠢,總覺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實則長到二十一,雖不是錦衣玉食,我卻從不曾缺過銀子使,亦不知賺銀子得艱難。
人間疾苦,我才受了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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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埋怨過她,為何要帶著我的幼妹過這樣艱辛的日子?
后來啊后來,在不久的后來,我想起那竹竿般的姑娘將我的幼妹養的白白胖胖。
實則她大可不必管的,溫家放還了她身契,她同溫家便沒一星半點兒關系了。
她大可以回家去的,為何要帶著一個有些癡的小孩兒這般艱難度日?
可第一次見她,我還不懂。
只看著開門的小小女娘,她生的不矮,只是太瘦了,又這樣白,還生了張娃娃臉,實看不出年紀。
約是要睡了,她不太合身的里衣上只披了件看不出是藍還是灰的襖子。
房子太小,一眼便看到頭了,一間房用一頂破舊的灰色帳子分了里外。
外面擺著一張又破又小的桌子并兩張椅子,地下放著著個火盆,盆里燒的柴,火很旺,可煙亦很大。
房里只點著一盞油燈,一點如豆般的光亮。
我掀開簾子去看床上躺著的女孩兒,她身上蓋著一床舊被,我彎腰去摸,被子卻是溫暖柔軟的。
小小的孩兒只露出了肉乎乎白嫩嫩的一張臉來,除了長大了些,在和舊時無異。
她那般瘦,卻將這有些癡的孩兒養的這般好。
若是我那日能沖著忙忙碌碌燒水沖茶的小小女娘說聲感謝該有多好?
可我那日蹙著眉頭喝了那碗粗茶,頤指氣使的叫她將我手里的名錄交于出家了的齊王殿下。
她蹙眉想了片刻,終是咬牙接了過去,待我要走時,叫我珍重。
我轉頭看她,她眼里有一團小小的火焰。
我忍不住笑了,她連問我要送的東西是什麼都不曾,竟就這樣應下了?
應便應下了,還叫我珍重?
這樣傻的一個小小女娘啊!
那時朝中關系已緊張起來了,公主府看管的愈發嚴苛,陛下派來同我聯系的人已數日沒了消息。
我有一份極重要的名錄,可送不出。
聽聞長公主允我出府,我連夜抄了一份佛經,將那名錄用只我同陛下才看得懂的密語抄進了佛經里。
如今給她,也不過權宜之計,送到甚好,送不到便也罷了!
那時我從未想過若是此事被長公主發覺了,她怕只有一死了。
那時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從不顧及她,亦不顧及她的生死。
可她就真將那名錄送了出去,她是有些膽識同智慧的吧?
再見她時是隨著公主出游,我躺在公主身下,她帶著我的幼妹立在橋上。
那日人山人海,輕紗將船遮的嚴實,只一陣風來,我便于人海中看見了她。
我從不讓公主吻我,即便喝了藥,在最痛最難過時,我都不曾讓她吻過我。
我不知自己在守著什麼,只就這般執意的守著。
我躲避公主的親吻時瞧見了她,在人海茫茫中,一眼就瞧見了她。
我從未像那日那般羞惱過,這世上誰都能嘲笑我看不起我,獨她不能。
不過一個婢女出身的女娘,不過一個日子過的這樣艱辛的女娘,她憑何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