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軍功交換,不要金銀,不要田地,只求朕免了你的欺君之罪,這樣看來,倒是朕撿了個大便宜。
「兩個月后,便是出宮的日子,你走吧。」
君無戲言。
三年前如此。
如今亦是。
15
我跟封越,在這之前,其實只見過兩面。
第一面,他年少潦倒,差點病死在街上,是我為他請了大夫。
后來,便是我進宮前夕,他已經在邊疆闖出一番天地,千里迢迢趕回來,同我說了一句珍重,祝我將來能做人上人,還將孫太醫留給了我。
未曾料到,如今再見,我困守宮城,潦倒落魄,他位極人臣,以軍功為倚仗,免了我的罪責。
我沒有想到,他會為我走到這一步。
更沒想過,孫太醫口中所說,能帶我出宮的法子是這個。
我跪在皇帝面前,提起云霧,道:「她已經到了出宮的年紀,可這次出宮的名冊上卻沒有她……」
皇帝將我扶起來,注視著我,眸光犀利而幽深,像是要望進我的心里去。
「你以為,她的名字為何沒在名冊上?」
是因為我。
因為先前的三面之緣。
雨夜初遇,深夜叩門,月下閑談。
他有私心,想將我留在身邊,這才愿意放沈央出宮,全了那時我口中的主仆情分。
寂寂深宮里,他嘆了口氣。
「罷了。」
「一個宮女而已,朕明日讓人將她的名字添上。」
當夜,內務府便往落霞軒送了許多東西。
好在人人都知道我快要離宮了,對此并沒有投入太多目光。
唯有寧嬪,借此機會也送了些首飾過來,讓人跟我說了一句話:「娘娘說了,從今往后,你們便兩清了。」
當年,若非她在宮道上推了我一把,我便不會在眾人面前沖撞到貴妃。
人心險惡,世事無常。
多年之后,我又用此事要挾,讓她在皇帝面前幫我圓了謊。
我點頭:「好。」
我私底下找到孫太醫,讓他替我向封越帶了一句話。
【娶我之事,是你吃了虧,若你此時后悔,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
隔了兩日,孫太醫將封越的回信帶到。
他說:
【不虧。不悔。】
16
紅墻黃瓦,月落閑階。
眼看著祭祀的日子快到了,宮里又開始忙了起來。
這回,我倒沒法躲懶了。
因著我先前給寧嬪繡的平安符得了皇帝的獎賞。
貴妃下了令,讓我再給皇帝和后妃們都繡一個。
為此,她專門將我召了過去。
我一進去,便不知被誰絆了一下,掌心磕到地上,劃了道口子。
貴妃斜躺在美人榻上,施施然讓我起身,像是沒看到一般,感嘆道:
「本宮自認美貌,卻仍舊不得不承認,你生得極好看,可惜,要明珠蒙塵了。
「以后出了宮,估計也嫁不出去了,好生珍惜這最后兩個月的好光景吧。」
我并未辯駁,亦不見惱怒,強忍著痛,道:「是。」
其實也能想得通。
這幾日,宮里都傳遍了,說我同寧嬪多年相交,姐妹情深,我還找她借過銀子。
寧嬪懷了孕,貴妃心中不快,又在她那碰了壁,自然是要將氣撒出來的。
我從貴妃的宮中出來時,正好碰上了皇帝。
他身后的內侍還捧著要送給貴妃的珍寶,一行人從我身側走過時,皇帝目不斜視,并未多給我一個眼神。
直到我又走出了幾步,才聽得后頭響起一道聲音。
「在外頭等著。」
短短幾個字,卻透著不容置疑。
我以為自己會等很久。
就像三年前,我跪在貴妃宮外,臉被扇得紅腫,皇帝從我的身側走過,忙著去安撫貴妃,他哄著她,哄了三個時辰。
最后才終于輕飄飄地發了話。
讓人將我遣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可這次,我只等了一會,皇帝便出來了。
他站在我面前,道:「跟著朕。」
17
跟著跟著,我便發現,不知何時,皇帝身邊的人全都不見了。
只有我們二人。
我不由問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事交代?」
他頓步,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一瞬,又瞥了眼我藏在袖中的手,道:「拿出來。」
我遲疑地望了他一眼。
皇帝不知從何處拿了瓶藥膏出來,有些不自然地嘲道:「不疼?」
「拿出來,朕給你上藥。」
我連忙推拒道:「不必了……」
他卻已經強硬地將我的手攥住,上起藥來。
他的動作不算溫柔,卻很輕,上完藥,才沉著眸問我:「這宮里的女人,各個都嬌慣得很,掉根頭發都要到朕面前委屈,求朕憐她,你倒好,對朕避之不及。」
我望著他,將手掙開,道:「所以說,陛下對我,其實只是一時新鮮罷了,等我離開,陛下便再也不會想起我了。」
他默了半晌:「你怎知,朕不是真的看上你了,心里有你呢?」
我退后半步,道:「臣女惶恐。」
不是臣妾,而是臣女,甚至,很快便會成為臣婦。
皇帝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唇角微微一翹,眸光銳利。
「你現在這樣,是篤定了朕會放你走?」
我蹙眉,默然片刻,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自然說話算話。」
日頭灑在綠色的琉璃瓦上,風輕輕揚起,帶起柳葉,映照在宮墻上。
一向高高在上,倨傲隱忍的皇帝看著眼前人,忽而就開始悔恨。
天子一諾,萬山難阻。
可是,憑什麼呢?
他又不是圣人,為何便不能偶爾隨心所欲一次,不能給自己后悔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