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視線渙散,似乎又看到了那年的那場冬雪。
「初冬的第一場雪,我隔著窗,看見白茫茫一片。四下里越白,越顯得罩在我爹娘尸身上的草席灰撲撲的。」
如絮的雪花,無聲飄落,頰邊一涼,我收回了視線。
「說到底,賜婚的圣旨是你爹去請的,并不是我,」我松開窗框,退后兩步,「你我都是不得已,又何必再互相折磨呢。」
5
杜懷謙明顯和緩了許多,眉眼染上初見時的溫潤。
他小聲嘟囔:「你怎麼就不得已了?京中早有傳言,說你、你對我......」
「嗐,」我取出那只舊荷包,連荷包帶那張寫了我二人名字的紙條都遞了過去,「要怪就怪我那口無遮攔的密友吧,誰知她調侃我的玩笑話,能鬧得眾人皆知。」
杜懷謙打開荷包,取出紙條,怔怔地看著上邊的字。
他大概是想不起來的,那時我還叫「陸紅羅」,還是數十萬王軍中的無名之輩。
我笑道:「我也有心上人,也是被這一道圣旨拆散了。所以你大可不必這麼恨我。」
杜懷謙聞言,將手重重撐在窗框上,驚起飛塵與飄雪。
他的眼中滿是錯愕:「你有旁的心上人了?」
我聳聳肩,并不想深言,指向暉玉縣主的請柬:「算日子,她成婚那天我正隨軍出征。你想去便去,不想去也無妨,躲在將軍府里也沒人敢來綁你。」
言盡于此,我踏雪離開。
那道錯愕的視線追隨了我很久,一直到我轉過回廊,杜懷謙都站在窗前,紋絲不動。
我明白他的茫然。
大好的姻緣被人拆散,他不敢指責父親,但又要釋放心中苦悶,那就只能將我這沒情分的人當靶子。
可他心里是清楚的。
始作俑者,是他那想攀附權臣的杜家宗族。
我愛慕他時,尚無功績,未被賜予皇姓。
流言四起,人人都拿我當笑話,他不把我當一回事,杜家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連他的親妹妹一同赴宴時,都在勸我:「我家哥哥是個文人,平日最厭憎持刀弄槍的。紅羅姑娘故意放出這樣的消息,卻并不能讓哥哥高看你一眼的。」
我無力地辯解:「消息不是我故意放的,我也沒有非他不嫁。」
當時回護我的,只有榮霄。
他要去軍營,聲稱自己只是路過,不由分說就要帶我走。
他常年習武,較我還要高出一個頭,肩寬體闊,不怒自威:「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心里賭氣,甩開他的手:「只因我出身不好,當兵殺人,所以你們個個都輕慢我,是嗎?」
榮霄轉過頭來,見我眼眶發紅,竟是罕見地放軟了話音:「紅羅,我沒有。」
他環顧四周,不屑地掃視過那些嬌美的臉,眼神定在杜懷謙的妹妹身上,嬌滴滴的千金小姐立馬打了個寒戰:「杜家就是這麼教表妹狗眼看人的?」
千金小姐無地自容,掩面哭著離去。
榮霄特意往下走了兩階樓梯,抬頭仰視我:「我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是因以你的身份,不該來赴她們的宴。」
他再度伸出手:「你應該和她們的爹坐一桌。」
從沒人如他,能讓我與所經受的苦楚釋懷。
那天我搭上他的手,坐上他的馬車。
我攀著他的肩頭,笑得不懷好意:「軍師,你去軍營,是從南向東走,我們的賞花宴在西北邊,恐怕并不順路。」
他如老僧入定,閉目凝神,慢悠悠地說道:「高良珠說你暗自愛慕我家表弟,出招讓你赴賞花宴結交他妹妹。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能做出這麼蠢的事來。」
我并不松手,湊近他的側臉:「我如今真做出來了,又當如何?」
我的鼻息撲在他的耳畔,可疑的緋紅,霎時蔓延至他的眼底。
沿著那道刀疤,連脖頸也泛起了紅色。
我真是越發好奇,他的這道刀疤的盡頭,究竟在哪里?
6
因為懼怕,此前我鮮少直視榮霄的面容。
那日在馬車中,我細細看去,見他長眉星目,冰壺玉衡,是冷冷清清的好看。
聽到我頗不正經的言語,榮霄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并不看我,視線鎖在我搭他肩頭的手上:「失地尚未收復,就敢被情情愛愛絆住?」
他手腕翻轉,三兩下就將我壓制于狹小的馬車里。
使勁時,他的手臂比我的脖頸還粗壯,小半截就抱圓了我的腰身:「什麼時候做了將軍,再來質問我們為何輕慢你。」
掐得我腰疼。
直至我后來真拼了命打出了名堂,殿前封將。
榮霄立于冬日落雪的朱紅宮門下,提起我早忘干凈的舊事:「你若還想嫁他,如今手里有了實權,邀功請旨,未嘗不可。」
而那時,滄海早變桑田,我也終于眼明心亮,走向這個陪我出生入死的人。
我為他拂去肩上落雪,笑道:「我為軍師,打一把新刀吧?」
我想在刀上刻「紅羅贈情」四字,可才刻完我的名字,圣上賜婚的圣旨便到了。
杜懷謙心有怨恨,我只會比他的更多。
我不像他,生來命好,自小只問想不想要,不問能不能得到。
他的好命人生,只差娶到心上人這一件事就能圓滿。
而我不同。我千瘡百孔一身傷,不知哪日就會死在戰場上,想得到的,只有和心上人死同穴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