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鋒來時打扮得甚是奪目耀眼,明明隆冬還沒過去,他卻陽氣十足,穿得很是單薄。
與裹成個熊似的我,形成鮮明對比。
我慈眉善目地沖他笑,他深沉地看著我,忽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還記得,那晚宮道上,你我策馬并行我問你的事麼?」
我愣了下,下意識問:「何事?」
剛說完,就大感不妙,往衣領里縮了縮頭,唯恐沈鋒那「沙包」大的拳頭朝我搗來。
沈鋒卻只是苦笑:「我問,我們可以重新來過嗎?」
我這才回想起來,「哦」了一聲。
我不明白沈鋒為何對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這麼在意。
世事萬物本就回不了頭,水往低處流,日子往前過。
我本想耐心地給沈鋒解釋一下這種科學規律,但是他的眼眸里沒有任何傲氣,像是揪住救命稻草似的,看著我。
我便嘆了口氣,溫和地說:「自然可以。」
我握了握他的手,哄小孩似的說:「好,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愿日后愉快。」
沈鋒眨了眨眼,半喜半悲,神情復雜:
「日后......愉快。」
謝清恒來的時候,披風上掛了一串雪花。
他恭謹地站在門口,拍干凈雪,才掀開簾子,沖我拱手:「參見殿下。」
他似乎又瘦了些,整個人像是元宵節掛出來的美人燈,尖尖的臉冷白冷白的,埋在披風的兜帽里小得可怕。
我便遞給他元塵掩做的點心吃。
謝清恒道了聲謝,默不作聲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艱難得像是在吞土。
我看著有些難受,便咳了聲,找了個話題:「我一直有個事想問你。」
他果然趁機放下點心,靜靜看著我:「殿下請問。」
「你為何要幫我上位?」
他是嚴于律己的君子,我其實到如今都沒想明白他干嘛要牽扯進這場黨爭之中,甚至甘于深夜與皇上相會,自污名聲。
謝清恒的眼珠動了動,像是想到了什麼,然后輕輕說:「瓊林宴那日,你贈我酒。」
「其實那是......」我剛想說,這是太子逼我的。
他卻搖搖頭:「旁人都夸我容姿昳麗,只有你贈我酒時夸我文采斐然。」
他是個好人。
我明明灌醉了他,把他鎖在我的殿內,還說了那麼多怪話,沒想到謝清恒還記得我的好。
他看著我,忽然笑了笑:「殿下,你不該對我說那些話,你眼睛太亮太純,說話容易被人當真。」
「當了真......等知道是假的后,日子便變成了苦熬。」他低聲說,說得模糊不清。
我沒聽明白。
謝清恒卻也不解釋,只是仰頭望向窗外,感嘆道:「殿下,要放煙花了。」
***
我是個機靈的人,嚷嚷著背痛,起不來,又催著元塵掩去外面陪謝清恒和沈鋒看煙花。
遣散了三座大佛,
我便得空偷偷在室內喝酒。
元塵掩說喝酒傷口好得慢,不讓我喝。
他越這麼說,我便越忍不住去喝。
我摸著酒壺,隔著窗戶,聽見他們三人模糊不清的談話聲。
煙花聲太大,我什麼都聽不清。
再后來,煙花寥落,我也醉歪歪地躺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輕飄飄的話落進我的耳朵,又流了出去。
「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有各自要搏的東西。」
「如何不一樣?那日宮變,我給你們斷后,本就抱了為她死的心。」
「可是,她不會讓你為她而死。你是沈家小兒郎,從小就受著寵愛,謝郎君也是如此,憑男兒的身份能受這等培育,也算是滋養豐沛。
你們都和我們不一樣,不了解恩情過于深重,便會讓我們這樣習慣被冷落的人, 惶恐不安。」
「原來如此麼......」
「她這人, 心軟, 防備心卻十足,你想留下,便偏生要說你想走;你想護她, 便要反著說讓她護你,等扒開她那一層又一層的殼子, 才能抓到她的真心。」
「元塵掩, 你倒是了解得很。」
「我只是看她看了許多年罷了。」
那人的嘆息落進我的心里。
即便我閉著眼, 快要睡著了,也能分辨出聲音中這陰沉沉、老頭氣,還帶著一股子偏執的意味。
我哼了哼元塵掩的名字,隔了一會,他一個人進來。
他微涼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額頭,輕聲說:「朱念念,你的那些幕僚都走了。」
我忽然聽見門鎖輕扣,床帷披垂的聲音。
他撐著身子,挨到床上,帶了點笑意:「不讓喝酒, 還喝酒, 可是要受罰的。」
我猛地驚醒,大感不妙。
于是, 本是裝癱的我, 新春第二天, 天可憐見的, 真在床上癱了一日。
22.
其實,故事就停在最好處,才回味無窮。
往后的種種紛擾,朝堂的爾虞我詐, 母皇的死,謝清恒的病,沈鋒自請去駐守邊疆,這都是后話了。
最好的日子, 便是我登基那日。
窗外開了好一束濃烈的梅花。
元塵掩給我戴上冠冕,我給他束好腰帶。
我倆被壓在層層禮服下,苦悶地憋了一天。
等儀式走完后,我已經餓得饑腸轆轆。
我拉著元塵掩偷偷去找吃的。
恰好在一樹梅花下,看到了謝清恒和沈鋒。
他們一個是紫袍鶴服的文臣, 一個是紅袍箭袖的武將, 笑著沖我招手。
我眼饞著看他們手中的點心。
那是舊糧做的喜餅,賜給眾臣,討個來年五谷豐登、風調雨順的意味。
我厚著臉皮, 和他們討要。
我吃了一個, 覺得口齒生津, 滋味無窮,便興沖沖攤開手,將剩下的兩個遞到元塵掩面前。
他站在梅花下, 疏影橫斜,紅眸溫柔,笑得明朗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