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伙今年的笑,明聽著比去年爽朗些,也真切些。
我不敢笑得太開懷了。
連連的波折,已經叫我生出了對平坦日子的畏懼,
就像是,一個小光電兒遠遠地掛在前方,我追啊,趕啊,跑得就快斷了氣,
再回過頭,才發現我在一片黑洞洞的冰窟里打轉轉。
20
怕什麼就來什麼。
提心吊膽的快活沒過幾日,這賊老天就又要收回去。
我們這些個人,被朝廷通緝了。
文書上說,有流寇作亂,草菅人命,殺人如麻。
去年被搶走的姑娘,被鎮壓在各個城樓下的流民,都記到了我們頭上。
領頭的學書,被制成畫像張貼的到處都是。
而我們搶過的那幾個當官的,卻受了嘉獎。
說他們為民為國,抵御有功。
百姓們像是什麼都知道,又像什麼都不曾知道。
學書得了消息,恨得將那告示撕個粉碎。
「頭兒,只怕過不了幾日,官兵就將咱們一網打盡了。」
「是啊頭兒,你是好人,你是劫富濟貧的好人。若不是你,咱們早餓死了啊!」
「狗日的!一不做二不休,這一路上,咱們也不是沒見過血。狗日的皇帝老兒不叫咱們活,咱們倒不如,打上京城!」
「打上京城!」
「打上京城!」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奶奶的,咱們倒不如打上京城,將這天下,還給大家伙兒!」
學書不做聲,握著的拳頭緊了又緊。
文錦咳得越發厲害,他蒼白著臉,脖子扯得通紅,
「頭兒,做個決斷吧。從前,咱們為往圣繼絕學,如今,咱們為天下開太平!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你我皆是讀書人,不救世,算個屁的讀書人?」
學書這時候倒又像個孩子,氣恨地將手中碗筷一丟,
「那咱們今日,就為你我,為天下人,破開這太平路!」
為你,為我,為這天下人。
破開這太平路!
21
我們這伙人,自封起義軍。
沒有紅布,就割腕取血,染紅了粗麻布掛起軍旗。
一路上,被逼得沒活路的婆子,被搶了閨女的老漢兒,
我們用一腔熱血,集結了最底層最深的恨與仇。
翻過這座山,路過兩座城。
就能抵達,那個我們苦求半生的京城。
最先倒下的是文錦,他身子就要不行了,走兩步就要咳出一口血。
學書將他留在了一片生長了茂密柳樹的地方,
「是生是死,全憑你造化。」
文錦一個大男人,發了狠地捶打自己的心口,掉了好些淚珠子,
「是我無用,是我無用啊!」
越靠近京城,眾人越是亢奮,插科打諢的人也越多。
因學書總抱著麥兒,又因我與他似舊相識,
有人說,
「若是這一仗,打翻了那高臺上的龍椅。豈不是咱們穗兒也能做個娘娘?」
「麥兒呢,麥兒想做什麼?」
「我想做丞相,我…我敬佩的那種丞相。」
學書和我對視一眼,都知道,她這是想她爹了。
「那老娘到時候,就要烙上它幾萬張餅,左一口,右一口,直吃到肚子疼!」
大家伙兒譏笑烙餅的大姐沒見識,卻又都憧憬著吃餅吃到撐的日子。
可我卻總覺著,這歡聲笑語中,藏著恐懼,堅定,還有諸多的難以言說。
快到京城了。
太陽升起,我們是斗志昂揚的戰士。
月色來臨,我們也都沉默著。
那烙餅大姐抹著淚,一雙干裂的手在她熟睡的兒臉上摩挲了又摩挲。
不遠處,笑得最酣暢的大哥,抱著他妻女被擄走前最后留下的那截發絲,身子不住地顫抖。
我熬著眼睛,就著月光下將麥兒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仿佛怎麼都看不夠,仿佛要將她一輩子的模樣都看到。
22
巍峨皇城,遠遠地就能瞧見。
我在這座城里,兩進兩出。如今這是第三次。
可我卻好像從未認識過,紅的瓦,綠的墻。
第一次進去,是我娘將我塞進了城墻根兒側邊的狗洞。
那個狗洞,是個有福氣的狗洞。后頭被兵爺們封住了。
我四下打量著,偷偷牽著麥兒往那頭靠。
趁著眾人不留意,我扒開破磚爛瓦,將她塞了進去,
「麥兒,你聽話。這是我這些時日攢的餅,你收著。直等到我叫你,你才能出來,知道嗎?」
「若是餅吃完了,我還沒叫你。你就趁黑夜里爬出來,只管爬,爬到有活路的地方去。」
麥兒的眼淚滴到餅上,
「阿姐。你就是個騙子。你不是整日吃得飽飽的,又怎會私藏了這麼些餅?你的傷都沒好,你…」
來不及了,我最后摸了摸她還未長成青絲的黃毛,
「等我。」
轉身的時候,我頓悟了我娘的決絕,也體會了她的滿足。
23
起義軍們集結在皇城腳下。
拿著柴刀,拿著棍棒,拿著九千歲的寶刀。
「兄弟們!皇家無能,奸佞當道。你我今日就打入這皇城,殺出一條血路!」
「殺出一條血路!」
「殺出一條血路!」
不知怎的,好些人和我一樣落了淚。
可能是感動于這樣的蕩氣回腸。
學書到底是文化人,和我們這些草莽不一樣。
聽說我住過京城,他叫我畫下一份兒地勢圖,說這樣有利于我們進攻。
可我除了丞相府那院子,又去過哪?
至于那高不可攀的帝王宮殿,我更是連抬起頭看看都不敢。
憑著記憶,我還是將幾個保準沒錯的大路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