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娘,娘…」
麥兒的驚呼叫我措手不及,我用手死死捂著她的嘴,飛快地奔逃。
腦海中,全是大奶奶到死都睜著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恨也沒有怨。
如同當年,我娘與我離別時那最后的一眼。
麥兒哭著哭著沒了聲兒,原以為是累了。
可誰知我喚了幾聲,懷中人卻都不答應。
壞了。我低下頭拍拍她結了干殼子的小臉兒,
「老四,老四!麥兒這,這,這是怎麼了?」
來不及感傷,我嚇得說話都帶著結巴。
12
郎中瞧著灌了一副湯藥進去,叫好生養著。
一路奔波,又剛死了爹娘。
麥兒是昏倒在我懷里了。
送走郎中,劉四拘謹地搓了搓手,好半晌才干笑兩聲,
「你們姐倆就先安心歇著,來日方長,總能慢慢謀個出路。這幾日就先待著,別不好意思。」
我將麥兒悄悄放到床榻上,沖他扯起笑臉,
「老四,咱們本也是訂過親的。若你不嫌棄…」
劉四的臉一路紅到了脖頸,
「不急,穗兒。來日方長。最近不太平,九千歲那不能少了人,我就先去候著了。缺了東西你就說話,別不好意思。」
「你這是,嫌棄我了嗎?」
「你看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就是個窩囊的,能得你這麼個見過世面的做媳婦,我哪敢嫌棄?只是我不想叫你為了還情。我想你心甘情愿地嫁我。」
心甘情愿嗎?
只怕是不能了。
從那日,我獨自趕著驢車南下時就不能了。
「爹…娘…」,麥兒睡夢中發出低喃。
她受了大苦,又親眼看見親人被殺了頭。這是起了高熱,嚇得夢魘了。
我拿溫熱帕子將她身上擦了一遍又一遍,也顧不得旁的。
劉四走了。
又不知過了幾個時辰,麥兒也睡熟了。
反倒是我身上的傷處,疼得人再也受不住。
窗外至少還灑了些月光,屋子里卻是黑得可怕。
阿娘去了。
大奶奶如今也去了。
我是被護著的,也是被丟下的。
該長大了。至少,為了麥兒。
13
一大早,劉四送來了熱騰騰的湯包和豆腐腦。
出京一趟,哪里還吃過這些東西。
我招呼著麥兒一起吃,狼吞虎咽地囫圇進肚子里,燙得舌頭都發麻。
「慢著些,不夠吃還有。」
劉四摸了摸麥兒的腦袋,眼中閃過一絲同情。
我不知為何,心里總是不舒坦,忙放了碗筷,一把將麥兒抱回到腿上,
「老四,如今我帶著麥兒,和個寡婦沒兩樣。也不能總賴著你…不若你去幫我打聽看看,可有什麼我能做的差事?」
「再者說,這些時日你耗費的銀兩也不少,總是要還的。」
劉四擺擺手,
「我那是心甘情愿的,還說什麼還不還的。不過,知道你是個好強的,找份兒差事總歸錯不了。我這頭替你打聽著,你也別急,把麥兒調理好了再說。」
聽了這話,我自然又是一頓千恩萬謝。
直待劉四走后,我才將麥兒拉到身前,一板一眼地告訴她,
「那劉四雖是個下人,卻也對咱們有恩。咱們不能拖累他,個人有個人的生活。」
「等我盡快找了差事,咱們就能過舒坦日子。這幾日,你乖些,不能哭也不能鬧。你爹娘被天子殺了頭,二丫頭也死在那場大火里了。往后你只能是麥兒,旁的一字不能提了,知道嗎?」
麥兒默默地點頭,躊躇了好半晌。
我只當她這是傷心的,可誰料,這丫頭卻徑直地朝我跪了下來。
「阿姐,求你受麥兒一拜。往后,你就是我的親阿姐。等我長大了,定要將你當那老太君伺候著。」
強撐著多日的淚奪眶而出。
不知是哭她,還是哭我自個兒。
當年初入相府,換上干凈衣裳吃飽飯,站在大奶奶眼前時,
我也這樣跪過,打定了主意將大奶奶當老太君伺候一輩子。
「好孩子,你莫怕。往后只要我活著,就少不了你的一口飯。」我用手背抹了抹淚,「咱們這也算是在京城落了腳。好賴有個盼頭,只要我找了差事,一切都會好的。」
14
后面幾日,天一亮我就帶著麥兒在內城各家打問。
從丫鬟婆子,問到打雜小廝,家家不要我這樣受著傷的。
劉四日日來送餐食,也從未有過怨言。
吃人嘴短,這可不是長久之計。
麥兒見我急得白發都生了幾根兒,怯懦懦地挪到了我跟前兒,
「阿姐。你雖傷了,可我是個好的。要不你將我賣了吧,我去做丫鬟婆子。」
「總歸到了年歲,主子就要發了身契嫁人的。又不是一輩子為奴為婢…」
「萬萬不可。那是伺候人的活兒,你做不得。」
我皺了眉,冷著臉斷了她的心思。
「為什麼,為什麼你做得,我就做不得?」
「做個丫鬟婆子有什麼難,只要安生伺候了主子們吃喝睡,那日子過得也舒坦著呢。」
麥兒噘著嘴和我爭,眼里還殘存著些清澈。
也不怪她。
世道的艱難,若非親眼見過,親耳聽過,誰又敢想得那樣全面而殘酷?
舒坦日子那是在相府。
遍京城死去的丫鬟婆子多了去了。
細數死因,大有荒唐的。若說死法,也有的是叫人毛骨悚然的。
簽了身契就是奴才。
主子若是成心要打殺,進門先抬右腳還是左腳也能挑出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