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老班主還是扛不住歲月侵蝕,脊背一天天佝僂起來。
在樓晴雨成名的第六年冬天,老班主踩在冰上摔了一跤,將腿摔斷了。
他本念叨著開春后要帶著樓晴雨和錢回江南養老,斷腿后臥床不起,心中郁郁,迅速消瘦下去。
樓晴雨知道他心中思念江南,便四處尋摸些江南的物件來哄他高興,又陪著他說笑:「老頭,江南是不是比咱們這暖和?」
「江南暖得早,再過段時日,梨花就該開了。」老班主絮絮叨叨講起了從前,「江南有種梨叫秋月梨,果肉極嫩的,咬一口,又甜又脆,哪像這兒似的又小又苦又酸……」
樓晴雨見他眼中滿是希冀,心中不忍,出門對隨身小廝吩咐:
「甄家那邀約我接了,你且去回話。」
除了進宮,樓晴雨從不外出唱戲。
可這甄家公子知道樓晴雨四處尋江南之物,便派人來信,說家中有白玉雕成的一樹梨花,還有此時千金難買的冬梨,只要他來府上唱上一曲,這兩件東西便雙手奉上。
樓晴雨想要老班主高興,便去了。
一直以來聽客中對樓晴雨心懷鬼胎的人不少,但畢竟圣上每年都要傳他入宮唱上幾曲,是以那些人也不敢太過分,多以懷柔為主,不敢硬來。
但鳥大了什麼林子都有,這位甄家公子苦求樓晴雨多年,愛而不得便動了歪心思,在他唱完戲后耍起了無賴。
「你讓我香一個,不,兩個,讓我嘗嘗你嘴上的胭脂,我就將東西給你。」
樓晴雨耐著性子同甄公子拉扯了幾句,找了借口要走,卻惹惱了他,一把扔了手里的暖爐,指著樓晴雨的鼻子罵道:「叫你一聲兒心肝你還真把自己當寶貝了?戲子就是戲子,不過是個玩物罷了裝什麼高貴?!」
樓晴雨忍著想一拳打歪他腦袋的沖動:「甄公子你喝多了。」
他轉身想走,卻忽然膝蓋一軟。
電光石火間樓晴雨就明白自己被下藥了。
這屋子里點了迷香,他踉蹌著退了兩步,頭一回有些后悔。
甄公子今日是志在必得,天時地利人和樓晴雨一樣不占,他渾身軟綿綿的,手里卻緊緊攥住了一根簪子,只要甄公子再上前幾步,便可將簪子刺入他的脖子——
可老班主該怎麼辦?
殺人償命,若他殺了甄公子,定要償命,留老班主一人還不是任甄家凌辱踐踏。
進退維谷間,那甄公子一臉得意,上前一把摟住樓晴雨,滿是酒氣的臭嘴不停地拱著他的脖子,急著去扯他的腰帶,邊扯邊罵:「爺今天就是要玩你,怎麼了——」
那短短幾息如經年般漫長,樓晴雨的腦子一片空白,鼻腔中充斥著鐵銹味,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手腳有千斤重,簪子就在手上,可殺或者不殺,似乎皆是錯的。
倏爾,一陣微風拂來。
壓在身上那沉重的身軀忽然停止了蠕動,整個僵住了。
在一旁小廝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樓晴雨困惑地抬眼看去。
背著光,他望見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瞳仁漆黑。
那是一個身材高挑的蒙面黑衣人。
她鬼魅似的出現在甄公子身后,一刀將其斃命,手中暗器散開取了還在尖叫的小廝性命,接著一手拎起甄公子,好脾氣地同樓晴雨商量道:「哎,你往旁邊挪挪唄?」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好像鈴鐺在響。
樓晴雨往旁邊滾了幾圈,靠在被掀翻的桌面上,將被扯開的衣裳攏好。
黑衣人點點頭,很是欣賞他的識時務,隨后利落地拔出甄公子后背上的匕首,動作熟練地避開了噴薄而出的血雨,確認人已經沒氣后,她才回身走向樓晴雨,握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拽了起來,扶到椅子上,又好奇道:「咦,你不是歸去樓的那個誰嗎?怎麼會在這里?」
她認得自己。
樓晴雨心里詭異地掠過一絲不合時宜的喜悅。
隨后說了實話:「他答應給我白玉梨花,我便來了。」
「哦,你被他騙啦!」黑衣人擺擺手,「前幾天我盯梢時親眼看見他把那玉雕送給了戶部侍郎呢。」
見樓晴雨面似失落,她眨了眨眼,湊近道:「白玉梨花有什麼好看的,要看就看真的!我跟你說,有個地方……」
她話音未落,便被趕來的甄家家丁打斷了,只見墨色一閃,她便躍上了屋檐,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教樓晴雨以為,她在他耳邊留下的那句「晚些歸去樓見」,是自己的幻覺。
甄公子遇刺是件大事,樓晴雨配合官差辦案好幾日,才得空歇著。
回去后他便懶懶的,不愛說話,連飯也少吃了。
「你為何心不在焉的?」老班主以為他在后怕,「若是被這事驚著了就多歇息幾日,不必急著開張。」
「……」樓晴雨舉目遠眺,空中飄落片片銀白,京城迎來了初雪。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連涼意都未覺,便見著它化成了水漬,連同那日的黑衣人一般,仿佛一個錯覺。
「我沒事。」
樓晴雨想,這雪許是下不大的。
可翌日推開窗時,他看見的卻是一片銀裝素裹。
接著一個雪球在窗格上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