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劭卻慢慢道,似是凝神回想:
「我做了個夢,夢中我已有妻子,故而不能和你成婚。她似乎也出身世家大族,卻并未嫌棄我的出身,同我共患難。若非她的緣故,我恐怕未來難成大計。這些時日,我仍然奔走于斗獸場,冒死賺金,不過是為了找到她之后,不讓她過和我夢中一樣的苦日子。她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她還在等我,我不能辜負她。」
時人常以夢為預兆。
只有我知道,裴劭的夢不是將來,而是過去。
我垂著眼,不動聲色地笑:「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裴劭搖頭。
他不會說,身在斗獸場,每至瀕死昏厥時,總是聽見有女子輕聲喚他夫君。夢中身處草堂陋室之中,女子周身卻是世家貴女的氣韻。她有時在笨手笨腳地燒炭火,會燙傷手;然而一碰筆墨,就靈慧得不像話。有日,女子畫了一日的畫,夢中他幾次假裝路過,卻根本看不懂畫的是什麼,心生自卑,惱怒地訓斥她浪費錢財。
卻見女子把畫送給他,指著上頭的字道,言笑晏晏:「君不見長松臥壑困風霜,時來屹立扶明堂」。
她知他失意,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勵他。
那是他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書畫。
他不識字、未通書畫,卻于最落魄時,收到一幅絕佳的風雨蛟龍圖。
然而裴劭每每從夢中醒來,只覺痛徹心扉。他記不清夢中女子模樣,不知姓名,只知道,她很好。
他要活下去。
他要找到她。
彌補她。
11
我意識到,裴劭開始記起前世的事情了。
我得盡快殺了他。
好在,裴劭和我說完退婚的第二日,就是臘日。
我答應裴劭幫他尋找夢中女子,但還是要他幫我履行當日的第三個承諾,去摘一束西山的雪頂紅梅給我。
他雖疑惑,卻也照做。
西山在城外百八十里地,我親眼看著他進了山,卻沒有離開,而是守在要進山路前的一處亭中,靜候來客。
直到傍晚的時候,才看見有一行人策馬而來。
為首之人紫衣金帶,貴氣逼人,瞬間就到眼前,卻因為我設了路障,不得已勒馬懸停。
隨從們瞬間戒備,亮刀出鞘,看向亭中,卻發現不過我一女子和侍從,更加覺得可疑,厲聲問道:「何人在此?」
我端坐亭中,并不畏懼兵刃,不過看向中間紫衣那人。
直截了當地喊出了他的名諱。
「蘇世子,此路不可行。再過一刻,西山將有雪崩。」
前世時西山在臘日這日雪崩,山中三百山匪全部遇難,讓華陰人人拍手稱快。然而當時我聽聞,有貴人也在此遇險,所帶親信全部護主喪命,貴人僥幸逃脫,卻因此一生寒疾,短命早亡。
當時斗獸場中看見蘇世子,又想到后來他人盡皆知的寒疾之癥。
并不難猜,今日遇險之人,就是他。
蘇世子抬頭眺望西山,雪峰表面平靜,不過注視幾瞬,意氣風發的面上多了一絲凝重。
回頭看我時眉眼如星如月。
沒有質疑,沒有詢問,
他道:
「多謝。」
我輕輕頷首,再無多言。
蘇世子前世于我有恩,曾在戰場上救過我一命。重生一世,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便還他一生不受寒疾侵擾之苦。
我以為他們要走了。
便低頭繼續用亭中擺設的炭盆來暖手,卻突然聽見蘇世子清冷倦懶的聲音傳來。
「楊束素。」
我訝異地抬起頭。不曾料想他知道我是誰。
只見大風之中,蘇世子牽扯韁繩坐于高頭大馬上,風雪擦過他的鬢角。
他認真地說:
「三百金要少了。若要娶你,三千金、一座城都不夠。」
12
前世。
嫁給裴劭的第五年,他贏了第一場戰役,擁有了第一座城池。
頒布的第一個詔令,卻是為了尋找一個女子,元娘,他的幼時玩伴。凡能提供線索者,賞三百金。
是日夜中,我借著給裴劭送湯藥的機會,想問他元娘是誰,為何他過去五年從未提過。
卻聽見軍師勸裴劭,不要這樣大張旗鼓地尋找一個女子,免得得罪了楊家。
裴劭道:「元娘于我有恩,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楊家那邊我會打過招呼,世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
軍師又問:「那夫人那邊呢?」
裴劭沉默一瞬,他道:「楊束素那邊,不必管。若非渴求功業,我不會娶她。」
當晚我在庭中坐了一夜,抬眼看天時,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父親為了籠絡裴劭,將我許配給他受苦;裴劭早已有心上人,卻為了得到楊家助力,仍然娶我。
他們都一樣的輕視我。
漠視作踐我的命運。
到天亮時,我擦干眼淚,手中厚繭擦得眼皮生疼。
我想,沒關系,我年幼時的志向也并非在后宅之中。
裴劭東征西戰,尋找元娘,我在他的勢力范圍內聯合長公主,一起設女學,教中原貧寒婦孺紡織之術,讓她們得以靠自己維系生存,立法治罪溺殺女嬰之人。
裴劭終于找到元娘,封她為元夫人,偏寵于她,我在將族中秘密珍藏的醫書,包括傷寒雜病論一概拿出,抄錄給天下人。
然而我的命運,終究如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