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聞聲驀然回頭。
未曾想能在這里見到蘇世子。
前世裴劭一直咬牙痛恨的宿敵,他早已稱霸中原,想劍指江南,卻被蘇世子以長江天險為阻礙,將他屢次攔下。
到我死的時候。
裴劭都沒實現南下的愿望。
然而,他曾救過我一次。
9
裴劭從管事手中接過金,才踉蹌往外走。
然而雪野之中,早已停有一華蓋香車,上懸華陰楊家的金色垂穗。
他驀然停駐,下意識地打量自己的模樣,渾身臟污。上回他見我時,大約揀了最體面的衣裳,也算是儀表整潔俊朗;然而此刻,便又如同初見那般低下狼狽,竟然一時間,覺得無地自容。
我并未下馬車。
而是讓婢女替我轉交一個面具,和一句話。
不過是:
「君下次與獸相搏,以娛眾人時,勿忘戴此面具。我嫌丟人。」
大風呼嘯卷起我的簾幕,裴劭就站在白茫茫一片中,傷痕累累,身上滴落的血卻洇出紅色,手中攥緊的不過是一粒混著血污的碎金。他接過面具的手用力至發白,終于壓抑不住羞辱感,回望而來。
我面色平靜,凝望著他。
并未有半分動容或歉疚。
裴劭嘶啞道,一身雪意:
「楊束素,我知你厭棄我身份低微,覺得我配不上你。可是誰能決定自己出身?假以時日,我未必沒有那些靠父蔭祖庇的膏粱子弟走得高遠。他日我未嘗不會有曠世成就,僅憑出身境遇定人,是否太過不公平。我要到封侯成王、鐘鼎萬家之時,你才肯將我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待,是也不是?」
風漸平息,簾幕落下去的一瞬間。
我突然抬眸,裴劭聽見了我的答案。
「不是。」
并非如此。
裴劭說錯了。我的夫婿不必封侯成王,也不必鐘鼎萬家。
門第之別,出身貴賤,并非人意可以操控。若有機會,誰人不愿生于高門大戶,不必為生計終日奔走操勞。
我厭棄裴劭,不是因為他出身微賤,而是他本性卑劣。
我不過期冀我的夫婿,能如同我待他那樣好地待我;我不過期冀他,于艱難的人世間,攜手共進。
然而前世,我初時是裴劭手中的登云梯,后來是裴劭手中隨時可棄的一枚棋子。
他一生都在辜負我。
馬車開動已久,卻聽后頭裴劭咬牙大喊了一聲,聲嘶力竭:
「那你究竟為何,獨獨苛待于我!」
我閉目不答。
因為我不僅會苛待他。
還會讓他去死。
10
華陰縣連日大雪,已成雪災,凍死牲畜無數。縣丞已經請了我父親三次,讓他觀測天象,推測何時雪停,連我父親也看不出來。
我卻聲稱,第二日大雪就會停。
當時在場博學的族老都在笑我,我父親楊公也面帶笑意,讓我一個閨閣女子不要亂講話。
誰知第二日果真雪霽。接下去幾次預測天氣,我說的竟然句句都對。不僅如此,我還拿出一半嫁妝,賑濟雪災,日日在縣中施粥。路過磚窯,能順手傳授瓦匠如何省一半力氣材料燒更好的磚瓦;進向來輕視女子的書塾三個時辰,連里頭最嚴苛的老學究都親自送我出來,并當場宣布明年準許適齡女童入學。
縣中逐漸有傳言,楊公博學恐怕虛名,他的長女恐怕都比他厲害些!
流言開始懷疑起我父親的眼光,究竟一個一文不值的苦役,能不能擔得起他說的極貴面相。
究竟能不能配得上楊家,如此多才的女兒。
我舀粥時,想到我父親鐵青而不敢置信的眼神,就想發笑,那分明就是在說——
你不過區區閨閣女子,怎麼會這些!
前世我與裴劭的軍師學過天象之學,在宮中執掌中饋、調度銀糧,我見過最好的工匠、最優秀的繡娘、最好的夫子,我學會了他們身上許多東西。我會的東西并不比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少。
裴劭卻次次都會從我施粥的棚前路過。
不知因何,時常遠遠駐足,卻從未接近與我說話。
我前世做了幾年的賢后,施粥之事,輕車熟路。能來領粥周濟的,都是貧寒之人,我卻并不會像尋常貴族那樣輕視他們,倒是笑著叮囑他們小心燙。有個方才八歲的瘦弱女孩,失手將粥打在我的身上。
她母親嚇得差點跪倒在地,我卻搖搖頭,多塞給了小女孩兩個饅頭。
正預備回去換身衣服時。
手邊卻多了一張擦拭用的絹布。
我抬起頭,正是裴劭。他臉色蒼白,穿得倒是干凈,卻從身上透出遮掩不住的血腥味來,不知衣下皮肉有幾寸是完好的。這些時日,他往返于斗獸場,三百金足夠折磨死他。
然而眉眼卻越發堅毅,隱約有幾分前世裴劭后來的模樣。
我遲遲不動,他卻固執地將絹布送出。一張絹布,對他來言,也算昂貴。
直到我的侍女接過,他才后退一步。
深躬一禮:「楊小姐,婚約之事,就此作廢吧。
」
未曾想過是這樣一句話。
我驚訝一瞬,我知裴劭秉性,就算這段時間以來說他不配的人這樣多,但他渴望建功立業,想要楊家成為他的助力,絕不可能輕易放棄和楊家結親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