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沼之,你走吧。」我說。
薛沼之盯著我,眼睛紅紅的,也許是方才吃紙時吃嘔了吧。
他盯得人發毛,但他沒說什麼,還是走了。
18
我因為思緒積勞,打人的時候又把手腕扭了,病了一日,額頭有點燒。
珠雀苦著臉,心疼兮兮地給我換涼帕子。
俄頃,又偷偷貼過來:「夫人,夫人,你快好吧,你好后,奴婢陪你去看男人,腱子肉鼓鼓的帥男人。」
我發抖的眼皮虛弱一顫,只可惜平日里還能躲躲,如今只能硬挺著,連頭都沒勁歪,只能毫無抵抗地聽珠雀這些鬼話。
但不知為何,第二天,一覺醒來,我竟然真的好了。
珠雀強行要履行她單方面制定的約定,拉著我溜去后院。
其實不用溜。
除了婆婆,薛沼之的近侍外,這府中一應奴仆,全是我的人。
果然,我看到了阿蠻。
隆冬,風刮得比刀子還疼,他卻站在馬廄里,赤膊給馬刷毛。
珠雀聲音極大,興奮道:「夫人,快看啊。」
我剛想捂住她的嘴,阿蠻便聞聲抬眼,然后愣愣瞅著我,揚起一個笑。
他的頭發似乎又長了些,許是因為沒想到旁人會來,他沒挽發,像個毛茸茸的,要過冬的黑豹子。
阿蠻手忙腳亂拍了拍褲子上的碎干草,然后身姿極其靈巧地翻過欄桿,跑到離我三步的地方,站住了。
「夫人,騎馬?」
我看著他,剛想回絕。
阿蠻那雙黑亮的大眼睛卻微微暗淡,他慌里慌張地張嘴,笨拙地搜尋著自己熟悉的中原詞語。
「有一匹母馬,很乖的,很好看。」
他像是獻寶一樣。
我不由失笑。
「嗯,好。」
當我意識到自己答應時,連我都吃了一驚。
但是阿蠻卻笑了笑,他直起身子,跳也似的跑進馬廄,一聲野性十足的唿哨后,他牽來一匹通體雪白的母馬,自己騎在普普通通的棕馬上。
薛府的馬廄連著后山,大片空地鏟平,全當跑馬場。
梁南安教過我騎馬。
我記著第一次上馬時,馬跑了多久,我就叫了多久。
梁南安沒有嘲笑我,反而夸我無論何時都沒有松開韁繩,是好樣的。
他那時剛成年,臉長開了,有幾分玉面小郎的味道,牽著我的馬,一路小跑,也不覺得跌份,只是爽朗地笑,耐心地教我。
他對我說:「世間凡事都如此,你跨上馬匹之前,都不會知道這一匹是溫順還是暴烈,但是無論如何,不要放開韁繩,不要放棄希望,只有這樣,才能駕馭住人生中任何一匹馬。」
我記著梁南安的話,一直都記著。
三年,我無數次跪行上廟,無數次托人打探消息。
我緊緊抓著屬于我的韁繩。
——我會找到他的。
阿蠻那匹馬沒有馬鞍,他卻像是如履平地一樣,輕而易舉地坐在上面,他微微側過身,左手虛攏,牽住母馬的韁繩。
我輕松笑道:「無妨,我會騎。」
我說著,一個唿哨打出去,俯在馬背上,如離弦的箭矢一般沖了出去。
阿蠻斂了眉眼,大手摸著棕馬的鬃毛,輕輕一踢,便也追了上來。
他緊緊跟在我身后,錯開半個馬身,像是最安全無聲的守護影子。
晴朗的冬日,陽光照在他蜜色的肌膚上,異域的臉上全是野性十足的俊秀,只不過他不像是薛沼之那種含霜倨傲的秀麗,反倒溫暖得很,如同篝火,春天的土地,摻雜著陽光味道的布料。
我問道:「阿蠻,你騎術很好,誰教你的?」
阿蠻搖搖頭,他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忘了。」
那雙眼睛澄澈,單純,似乎只能看見我一人。
他悶聲說:「都忘了。我只……記得……」
他沖我比了一個食指,然后神色堅定而淡然:「我要來中原。」
「為什麼要來?」
「……不知道,但一定要來。」
19
薛沼之頂著滿臉抓痕,面無表情上完早朝后,我和薛沼之吵架的事徹底傳開了。
貴婦們爭先恐后邀請我去赴宴,擺明了要來收集一手八卦。
我推辭不掉,只能應約。
宴席上,有人用扇子遮著看好戲的笑容,問我:「有句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我嘆氣:「想問就問。」
「薛夫人,你覺得,您和那位春英姑娘掉河里,薛大人會救誰?」
我淡淡道:「救春英。」
她沒看到我變臉色,便又問道:「若是薛大人掉水里呢?」
我抬頭:「薛大人和誰掉水里?」
「這……」
她們都知我是薛沼之的舔狗,卻偏生不知道我還有個青梅竹馬,叫梁南安。
那人隨口道:「那就薛大人和一個路人一同掉水里吧。」
我知道她們想看什麼。
她們想看我心寄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但是,我偏不順他們的意。
我毫不猶豫地說:「救路人。」
「啪。」身后的屏風不知為何,突然響了一下。
我眼前的貴婦忽然神色訕訕,強笑道:「那然后呢?想必是薛夫人心善,又知道薛大人通曉水性,這才先救路人吧……」
「然后?」我放下筷子,拍拍手,「站在原地鼓個掌吧。」
我身后的屏風突然一歪,露出一張黑沉沉的晚娘臉。
我見鬼般瞪向突然駕到的薛沼之,薛沼之臉色鐵青地沖一干驚慌的女眷行禮:「抱歉,府內有事,先請夫人與我離席了。
」
我被薛沼之押上了車。
他一言不發,直直捏住我懷中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