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慕侍衛重傷。」
第二句,聲音更低。
「餞行宴上的刺客,有一隊是我的人。」
嘩啦——
案幾掀翻。
我被牽引著,在他懷中顫顫晃悠了幾下。
他恍然回神,極穩當地將我放回榻上,回身砉然拔劍。
「難怪詔獄始終查不到另一撥人的身份。」
魏凌笑得狠厲,咬牙切齒:「所以你今日,是來看她被你害成了什麼樣?」
「我從未想過殺她!」
謝衍呼吸急促,又一點點低下嗓音。
「傷她的人是沖我來的,我事先并不知情!陛下命我用她試探你,我吩咐過,絕不能傷到她,可……」
可誰知道后面又冒出來一堆計劃外的刺客,我還蠢得要命,順手就替他擋了。
我突然想起身在相府時,他那句話。
棋盤之中,偶爾的變數興許還是轉機。
確實是轉機。
用我并上慕風,轉了他的運。
死寂。
木匣擱置的響聲。
「我的人在靈山找到了慕侍衛,他傷勢太重,仍在療養。他采到的藥,我一并帶來了。有這些,她能醒。」
他啞聲,又道:「魏將軍,待她醒后,能否請你,保密?」
魏凌仿佛聽見了笑話。
「謝衍,你還在做什麼與她情分如初的春秋大夢?」
5
那日謝衍是怎麼走的我不知道。
我只覺得那藥熬出來分外苦。
一連三日,我都沒有醒的跡象。
魏凌照舊替我換上干凈的寢衣,在一旁睡下。
好像已經不抱希望。
花窗外透進月光,在他鼻骨處分出光暗的界限。
他只著寢衣。
半敞開的衣襟下,依稀是猙獰的傷疤。
我記得我沒打過這里。
他側臥著,脊背微弓,呼吸盡數撲在我的發間。
如果不是沒力氣,我高低要把他這條手臂從我后腰上挪開。
抱得熱死了。
我一條條摸過他腰腹的傷, 幾聲氣音含糊傳來。
「殿下醉了。」
魏凌無意識地覆上我的手背, 輕輕挪開。
不知做的是什麼夢。
我想笑,又笑不出來。
只好在他掌心撓了幾下。
面前人的脊背忽然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
月光下是分明顫抖的睫毛。
我慢吞吞地挑開他的衣襟,將窄腰上虬盤的傷痕盡收眼底。
「看來魏將軍過去幾年過得也不甚如意啊。」
他猝然收緊手臂, 指腹用力摩挲我的臉。
力道大得有些疼。
他語調艱澀, 逼得眼眶通紅:「宋平林!」
我翻身, 五指滑至他掌心,分指扣緊。
魏凌被我咬在唇上,愕然緊繃,呼吸亂作一團。
我不輕不重地掐住他的脖頸, 數著數渡去氣息:「沒禮貌, 要叫殿下。」
他耳廓充血泛紅,指節無意識地扣在我腕間。
眼瞼中盈著一汪水,碎銀似的晃蕩。
頭一回見他紅眼睛。
我微微后撤,又被他急促按回。
哦,原來這人是有力氣反抗的。
還以為我一個病人都能單挑武將了。
聽我沒忍住笑, 他徹底敗下陣來, 喉頭一陣翻滾。
「殿下。」
「求你。」
總之最后成了我求他。
混賬東西。
皇帝忌憚將領。
魏凌索性上交兵權給我換了公主食邑。
封地不大,我只要了有地下金礦的那塊。
底牌總得捏到手里。
大婚前, 慕風傷愈。
魏凌半點笑不出來。
哪怕我承諾過不會有別人,他也還是極其忌憚慕風那句話。
畢竟開國以來從未有公主守一人終老的先例。
而這又恰好有個非常愿意爬床的華昭宮舊人。
我理著新婚袍服, 瞥見廊下一人。
身形較從前清瘦了許多。
興許是來賀我,衣袍換上了稍顯明快的玉色。
我邀他去亭中小坐。
謝衍近日在朝堂上掀起不小的風浪。
身為有從龍之功的舊部, 竟大刀闊斧地扶了好幾個新貴上岸。
巧得很,上去的, 都是魏凌的親信。
我替他斟茶:「相爺原先跟魏凌似乎不大對付,怎麼來了這一出?」
他捻著杯盞,垂眼注視著琥珀色的茶湯, 音色微顫。
「補償罷了。」
我笑出聲。
不愧是多智少情的謀主,補償都是實打實的利益。
有親信在朝,自然多了保障。
棋盤上還余下一局殘棋。
我信手落子,隨口一提:「昏迷那些日子我其實是清醒的。那時我常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你,會被用成你局中的質子。」
「思來想去, 最錯的是信你以誠待我, 故而我也真心待你。但又一想, 我的身份早就決定了這一切,反倒是你心軟,許了我生路。你救我, 也用我, 算得上公平。」
他茶盞終是一顫,洇濕指腹。
我執起壺, 將茶湯滿滿斟平。
禮盒被推到我面前。
「便祝殿下, 所愿皆償。」
他轉身離去,掩去沾濕的一角袍袖,又是一派從容。
管家喜滋滋地來喚我。
「賓客已至,該成禮了!」
我頷首, 朝喜堂走去。
如花美眷,我自是,所愿皆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