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見他真心擔憂,屬下也不會追隨他。來,殿下先換上吧,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他熟稔地凈手,上來替我寬衣。
我腦子電光石火地一閃。
「滾開!」
我狠狠地揮開他的手,狼狽后退。
他不解地愣住,臉上劃過茫然。
紅木托盤砸在地上,響聲沉悶。
我回神,拭去汗跡:「對不住,我只是……」
只是還不太習慣有人近身而已。
他穩穩地扶住我,眉心凝滯,半晌低聲道:「您受委屈了。」
天殺的魏凌要我近身伺候他。
攻守之勢異也。
一朝龍在天,凡土腳下泥,也是使喚上人了。
我懨懨地捧著茶盤呈上去。
他隨手接過,頭也沒抬,叫我磨墨。
我就拿著墨條一圈圈地搓。
腦子里,一直想著慕風的話。
萬一他真沒有殺我的心思呢?
我都樂了。
誰會喜歡把自己抽個半死的人?
除非腦子有病。
「就這麼不樂意待在將軍府。」
魏凌不知何時已停筆,語調晦暗不明。
我忙告罪,稱不敢。
他調轉墨筆,冰涼的象牙貼近,迫我抬頭。
「不過是讓你磨個墨,就能哭成這樣。宋平林,你所受的可有我當年百分之一?」
句末幾字快要貼上我的鼻尖。
我嘆氣:「將軍,我沒哭。」
眼睛紅是方才跟慕風來了一出他鄉遇故知。
賤籍五年,起初我還會因為食客語氣重而紅眼。
后來被誣陷菜不新鮮,我連被踩在地上的東西都得洗洗吃了,才能平事。
丟臉什麼的,牛毛都不算。
他不再看我:「你最好是。否則這點臉都舍不下,往后還有你哭的時候。」
我很快就知曉他的意思了。
慕風候在廊下,給我一匣新制的衣裙。
水紅綢緞繡金芍藥,艷得扎眼。
魏凌要我好好打扮,過幾日隨他進宮赴宴。
身份,是將軍府的侍妾。
他倚在座上,指尖一下一下撩撥著劍穗。
我捧著衣裙,白了臉:「能不能換個人陪你去?」
魏凌閉目養神,身后泥金屏風映著燭火,將他袖口的暗紋照亮。
「理由?」
我憋了半晌,只擠出一句話。
「我不做妾。」
我知道他不可能娶我。
娶我等于前途盡毀。
何況朝臣們都瞄準了他這個新貴,中意他的美人貴女數不清,說親的人要把門檻都踏破。
「我從前說不做面首,公主可記得,你是怎麼做的?」
他掀開眼皮,似笑非笑。
「哄人的法子,想來不需要我一介莽夫來教。」
哄他高興?
我苦笑。
想來今日就得折在這兒了。
我望見懸在畫卷旁那柄帶刺的銀鞭,慢慢取下來。
想罵人。
這跟我用的軟鞭一點都不一樣。
又沉又利,刺是實實在在的尖。
光捧在手上就扎出滿掌心血洞。
「一報還一報,將軍要罰,我認。」
我戰栗著,血珠子一滴滴沁出來,跪地俯首。
魏凌拂袖摔了茶盞。
「滾回膳房去。」
3
于是我就回了膳房。
膳房在后門不遠處,謝衍的人可以隔著院墻給我丟包裹。
我就等著撿。
今日是銀錢,明日是銀錢,后日……
呃,還是銀子。
真實在。
慕風臉冷,卻很得下人們喜歡。
我帶著他轉了幾圈,就把人認熟了。
靠著謝衍給的銀子,可以說,如魚得水。
廚娘早早歇下了。
我趁夜躡手躡腳進了小廚房,開始生火。
青菜下鍋的聲音還是有點大。
我掩上門,小心翼翼將幾樣菜裝進食盒中。
雪色映亮了路。
我坐在小溪邊,點燃幾只自己折的元寶。
「爹,姐姐們不知去了哪兒,我還活著。」
「你說我男寵少,是孩子里最乖的一個。但我運氣不好啊,好不容易碰上個真喜歡的,還把人得罪死了。」
「他要我做妾,要我去宮里祝壽,我不去。」
「我不知道是誰殺了你,總之大殿上坐著的,每個都有份,他也有。」
「新帝很勤政,比你清醒得多。你當皇帝是真不行。」
我捂著臉笑,被元寶灰燎了眼睛。
「我做不到恨,但也沒法不恨。」
「爹,你說我當初要是沒招惹魏凌,現在是不是會好過點?也有可能已經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新帝的座上賓,有不少是舊臣。
我爹不是個好皇帝,不錯。
他也知道。
所以京師叛亂時,他沒讓禁軍抵抗,只送我離開。
叛軍輕輕松松進了宮門,宦官全數受死。
他死于亂軍,尸骨無存,前朝無一人舉喪。
我于私心不能接受。
公主不能上朝參政,沒有一丁點實權。哪怕是這樣,老臣們還瘋了似的想抹掉我。
因為我是前朝的象征。
也正因為如此,我更不能接受自己沒死,還以新朝將軍侍妾的身份出席大宴,去恭賀新君的萬壽。
折的元寶不多,只夠燒一會兒。
我把酒和貢品擺出來,都吃了。
灰飄到菜上,嘗起來有點苦。
我吃著,卻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驀然回頭,雪中梅樹下立著個人,不知站了多久。
是魏凌。
那剛才罵他的話,保不齊是全被聽見了。
我轉回臉,端起菜碗開始大口吃。
雪落進去,溫度漸涼。
他踩著雪走近,什麼也沒說。
頭頂一暗,多了把傾斜的傘。
「其余公主有的嫁人,有的賜金放還,都活著。你父皇不是我殺的。我不知情。」
我眼淚忽然就掉下來。
他半跪在后,解下大袍將我裹住,另一只手端起了地上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