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衍雙手半攏于袖中,玉笏板映著火光,神色淡淡。
「仆婢?」魏凌回眸,將我錮于身前,「謝大人至今還在說,她只是一仆婢?」
謝衍眉目溫和:「我說是便是。」
「那也好辦。」魏凌不容置疑道,「她,我帶走。要求,你提。」
謝衍竟像是真的在考慮。
拿我換個新貴將軍的人情,確實劃算。
我心冷了大半,無望地看著謝衍。
他與我對視,忽然輕笑。
「將軍對待姑娘家未免太粗魯了。瓶兒愿走還是留,不如問問她自己。」
魏凌額角暴跳:「平兒是你喚得的?」
我不想聽他們扯頭花似的爭吵。
臂甲又冰又硬,硌在腰間,難受得緊。
我掙脫不開,憋得滿臉通紅:「我不走,相爺救我!」
魏凌呼吸猛地一沉,又收緊臂彎。
謝衍眸光微涼:「她在謝府是丫鬟,出了這道門便是前朝余孽,魏將軍可護得住?」
魏凌咬牙,自胸腔中逼出冷笑。
「我身上數十道鞭傷都拜她所賜,何時說過我要保她?」
我脊背霎時繃緊。
為公主時我確實跋扈。
無從辯解。
魏凌是貞元十八年入宮的。
在御前當過三年侍衛,我去見爹時,一眼看中了他。
于是他從前途無限的御前侍衛成了公主護衛。
稱得上是跌落云端。
他面見我時從來沒有好臉色,從來都是一板一眼,冷著臉做事。
我圖他樣貌,金玉劍器流水似的賞,很是哄了幾日。
但沒用。
他仍舊一個眼神都不多分給我。
我左哄右哄,全是徒勞。
怎麼暗示明示,都不中用。
于是我向幾個開了府的公主姐姐取經,拿到了烈藥。
加了藥的酒,我看著他喝下去。
誰知他忍得滿頭大汗,寧愿拿著鎖鏈自縛,也不過來動我一根指頭。
我裹著單薄羅衣靠在榻上,氣得不輕。
被我折下來的花不在少數,像這種剛烈的倒是頭一回碰見。
我抄起軟鞭就給他來了一下。
他跪坐在角落中,死死攥著鐵鏈,像是困獸。
被那鞭抽中,眸光一閃,狼似的抬頭覷我。
我從未拿過鞭子打人,也發虛。
看見他肩上開始淌血,嚇得站不穩,軟在地上給他擦血。
魏凌忽然捉住我腳踝,猛地一拽。
鐵鏈嘩嘩。
他俯身撐在我肩側時,我才覺出害怕來。
那些侍君伺候時,絕不會有這樣狩獵的眼神。
「公主,萬事,都是有代價的。」
他聲線不穩,一字字極喑啞。
我被他抓著小腿拉近。
額上冒汗,轉念一想。
又不是剛出閣的姑娘,何況我饞他許久,穩賺。
可腳心被強捉著踩在那處灼熱上時,我從頭到尾都熟透了。
又羞又氣。
從來只有我宋平林玩別人,何時輪到我被人當物件用?
事情以我賞了他十八鞭為止。
鞭鞭見血,雨中紅了一片。
我遠遠打發他去馬廄馴馬,從此再不召見他。
這舊事已被拋在腦后。
我不愿想,魏凌卻還記得。
如今我一朝落魄,他卻成了人人敬羨的大將軍。
怨不得他想報復。
似是察覺了我的僵硬,魏凌垂眼,目光落在我頭頂上。
「呵。」
他聲音嘲諷,重重地松手。
「滾吧。在謝府好好待著,至少活到我報仇那天。」
我腳下發軟,看他翻身跨馬,重重一甩馬鞭。
蹄下激起一陣雪塵。
2
謝衍將我安置到了身邊。
有這一遭,我的身份已是過了明面。
壞處是不少言官上書要斬草除根,好處是我不用再做活。
倒是閑下來不少。
因為謝衍天天駁斥那些要我命的人,我同謝衍干脆也混熟了。
魏凌幾乎日日都派人來。
昨日送一支蠟燭,今日送一支毛筆。
我坐在謝衍案幾旁,不敢作聲。
他正左右端詳著那狼毫筆,目露疑惑。
大概他以為,這是政敵間不需多言的隱喻。
可我要怎麼說?
告訴他,我曾用這支筆在魏凌身上作畫?
把這種話柄遞出去,魏凌明天就得被嘲笑死,我暴斃也不無可能。
我囁嚅著,試圖岔開話題。
「這筆沒什麼好看的吧?」
謝衍回神,放下筆:「的確,雖名貴,但也不是什麼稀有之物。你可知魏將軍是何意?」
我頭搖飛了。
他也不再追問,閑閑地替我斟茶:「快吃吧。都是往日你在膳房最愛偷吃的。」
我嗆得咳個不停。
糕點被捻扁,簌簌掉渣。
「你……你怎知……」
我臉通紅,無地自容。
起初入府那段時間,太落魄了。
府中年輕丫頭大多不做重活,為了保持身量細瘦,吃得少,膳房也做得少。
而我窮得身上一個銅板沒有,每日都覺得餓。
只好偷偷吃一點膳房備好的糕點。
卻不料這些狼狽日子都被他看在眼里。
怪不得我房間總是多出點錢糧首飾。
還以為是有人想害我。
謝衍不以為意,將茶遞來。
「京師能攪弄風云的只有陛下,不巧,謝某便是陛下的眼睛。」
所以我的身份,對他而言從不是秘密。
我沉默:「為何不戳穿?」
他側目望我,掛了絲運籌帷幄的淺淡笑意。
「棋局之間,些許變數留著也無妨。」
只是變數?
見多了罵我荒淫的,不聽人罵,倒是不習慣。
我蔫蔫地坐著,唇角忽然被蹭了蹭。
謝衍隨意拭去我臉上的糕點碎屑,袖中逸出一陣竹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