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遇辭則辭官離京,去游歷四海前,來與我告別。
我與他坐在醉金樓的濟楚閣兒中,窗外大雪紛紛揚揚,將蒼翠的青竹覆了大半。
落雪終至無聲,我為他斟了一杯酒,全當送行。
并肩走到城門口時,我從袖中取出那柄竹嵌玉的折扇,交還至他手中。
林遇辭微微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沒有接。
「公主若不想要,便扔了吧。」
我輕笑一聲:「這樣貴重的東西,好歹救了本宮一命,怎麼能扔了?林相受三皇子——現在是皇上了,林相受皇上所托,一直以來陪伴本宮身側,本宮也甚為感激。」
林遇辭眼中終于掠過一絲痛。
他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握著我的手,可伸到一半卻又僵住,只有幾片雪花落在他白皙修長的手指上,又很快化成水滴落下去。
「公主。」他忽然叫了我一聲,一字一頓,說得很慢,又很用力,「我從未騙過你。」
「我從前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說完這句話,他閉了閉眼,收回手去,轉身上了馬,迎蕭蕭風雪而去。
這時我尚且不知道,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見到林遇辭。
來年春天,冰雪消融時,我帶著秦晏給我的十萬兵馬,一路打回了遲國。
臨走前一夜,秦晏拎著一壺流霞酒到我房里來,為我踐行。
兜兜轉轉,我與他之間原本不死不休、如履薄冰的局面,竟然微妙地走到了這一步。
我與秦晏睡過一張床榻,也曾借著酒意共赴巫山,情欲綿長。
情最濃時,我的手就停在他喉嚨最脆弱的部分,強迫自己從欲海中一點一點抽離。
秦晏睜開眼,定定地看著我。
「阿月,你現在還不能殺我。」
舊仇新恨,歡愛糾葛,身份籌碼,無數紛擾的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一點一點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將我與秦晏都籠在其中。
似藤蔓般互相糾纏,又不能斬斷。
秦晏說的沒錯,我還要用他的東西,就不能殺他。
秦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隔著一叢跳動的燭火望向我:「公主現在,還想擰斷我的脖子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想。」
他眼中光芒暗了暗。
「既然如此,公主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后,便回來殺我吧。」
我帶兵回遲國,騎的是秦晏從前送我的那一匹,四蹄踏雪的絕世良駒。
從前某個醉酒的夜里,情欲褪去,他伏在我耳邊,字字句句,眷戀深切:
「我十五歲那年見公主縱馬飛馳過長街,便下定決心,要將這世間最好的良駒尋來送給公主。」
「我想讓公主肆意飛馳,無拘無束。」
我勾了勾唇角:「你想的事情,已經實現了。」
這世間沒有東西能拘束得住我。
遲國的律法如此,秦國的皇權如此,秦晏本人亦如此。
我走的這大半年,我父皇越發昏庸無道,甚至迷上了修仙和長生之術。
若非秦國內部正值儲君之爭,怕是遲國的河山早就被秦國的軍隊踏平了。
我不由想到老皇帝生前,讓秦安來邊疆練兵。
想來也是為了將蕩平遲國的功績,安在他頭上,為他繼承皇位增加籌碼。
只可惜秦安是個蠢貨。
我領著十萬精兵,勢如破竹,攻到遲國都城門外時,這個春天都還沒有過去。
我那昏庸無能的父皇,派了從前唯一與我關系還不錯的五皇子遲九暮,出來談判。
他站在城樓之上,喏喏地問我:「緋月,父皇說,你想要什麼,盡管提……只要你把這些人都撤回去……」
語氣里滿是倉皇。
我騎在馬上,仰頭望著他,微微瞇起眼睛,一字一頓:「你讓他,把我母妃交出來。」
發覺自己的皇位已然岌岌可危后,我父皇的動作真是快極了。
不出兩個時辰,我整整五年未曾見過的母妃,已經安坐在馬車中,被送出了城門外。
可是她形銷骨立,站在風里,單薄得像是一片紙。
如同曾經的遲纖月一樣,她的指甲也被拔掉了,曾經柔軟濃密的頭發,有著滿頭珠翠掩不住的蓬亂稀疏。
我抱著她時,竟然不需要用多大的力氣。
她用顫抖的、血肉模糊的手來撫摸我的臉,一下又一下:「我的緋月長大了。」
我咬著嘴唇,把眼淚逼回去,一字一句地問她:「這些年,母妃去了哪里?」
「我一直都在月影宮,看著我們緋月一點一點長大。」
我的動作陡然凝固,落在她肩上的手忍不住發抖:「……你說什麼?」
我的父皇,在我與母妃從前住的月影宮下面,修了一間密室。
他不但要日日折磨她,還要她親眼看著我受苦。
而起因,不過是因為我母妃進宮前,曾有過一個兩情相悅的青梅竹馬,已經拜堂成親,甚至懷了他的孩子。父皇看上了她的美色,強搶她入了宮。
后來那人戰死沙場,母妃哭得無比傷心,父皇察覺出不對,命人暗中查證,發現了我并非他的血脈。
盛怒之下,他將母妃囚禁,又冷眼看著旁人折磨我。
憤怒與仇恨蕩在我心口,直至焚燒出一片滔天的烈焰。
三日后,我安置好母妃,帶兵攻入遲國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