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低聲,不抱希望地開口。
他會信嗎?
一個密巷接黑活的暗人,費盡心思地接近朝中重臣。
怎麼看都是心懷叵測。
何況還扯進了行刺案件。
鄧郁果然沒說話。
我沉默,又問,「你會怎麼處理我?」
他將我放回馬車,留下干凈衣物,轉身離開。
他上了另一輛馬車。
我想拿起小幾上的銅鏡,卻做不到。
腕上皮肉分離,白骨隱約。
有人掀開了車簾。
我欣喜抬頭。
「眠夫人,奴婢來替您更衣。」
侍女朝我一禮,利落地替我解開濕衣。
她突然愣住。
腿上被蛇咬過的傷口已發炎,看著著實可怖。
我提起精神,「是不是嚇到你了?」
她搖搖頭,換下衣物便稱告退。
自回府后我就沒有見過鄧郁。
起初是養傷動不了,后來能下床了,褚隨攔著我,只說鄧郁不見客。
不見客。
我想鄧郁大概是暗示要我自己走。
他一貫委婉,從不去人臉面。
冬至那日,我頭一回包了餃子。
對著空位吃完,收拾行裝,然后去主院。
褚隨面色冷肅,偏開臉。
「鄧大人身體不適,恕不見……」
我的手動起來還不靈活。
只能慢吞吞地提起裙袍,再慢慢跪下。
褚隨一哽,話音軟下幾分,「眠夫人請回吧,大人確實身體不適。」
院中寂靜。
隔著幾重月洞門,只能望見緊閉的書房房門。
花窗隱在木葉間,看不真切。
我伏地叩首。
在府中數月,過得實在舒服。
比我過去將近二十年過得都舒服。
這是恩情。
于宮中刺殺案中保下我,更是恩情。
江湖中人孑然一身,沒有什麼能報答的。
只好磕幾個頭,權當記下了這個恩人。
我直起身,仰頭看向褚隨。
「褚大人,首輔不愿見我,便煩請你替我帶句話。」
他默然,拱手,「屬下會帶到。」
我遠遠望著書房,竟覺極為平靜。
「就說,密巷鬼刀娘子欠他一條命。若遇難處,飛鴿傳書,無有不應。」
褚隨詫異張口,終究還是沒叫住我。
7
我回了密巷。
說來說去這才是我家。
好久沒回來住過,房屋已經荒蕪。
塵土飛揚,只剩屋后三座墳塋。
我祭拜過師父與兩位師姐,拔下玉簪。
當初承諾過,要給易春堆一個衣冠冢。
但他葬身宮中,我沒法弄到他死時的物件。
只有這一支簪子,和他房中的零星用具。
幾件洗舊卻干凈的黑衣,一只裝不了酒的小酒壺,和……
和淡紫色開了線的舊香囊。
這香囊我都記不清是何時遺失的,原來是被他撿走了。
我尋來鏟子,一鏟一鏟挖出小坑,將東西盡數埋入。
天色昏沉,終于壘出個小小的墳包。
只是點小活計,手腕卻已經痛得受不了了。
動一下,就是嗡嗡的震痛感直沖天靈蓋。
我在院中睡了一覺。
天色熹微時,又開始壘另一座衣冠冢。
我自己的。
或者說,給「江雨眠」的。
這個名字,我大抵不會再用。
在首輔府中那些鏡花水月,已隨易春一同死在了宮中。
現在屋后是整整齊齊的五座墓了。
我重新布置好房間,守著墳塋過日子。
鄧郁給的衣裝首飾我沒帶,只拿了些許銀兩。
不多,也足夠我吃上半年的粗米糧。
我就每日吃粗糧,喝冷水,練我的鬼刀。
等著一個可能不會聯系我的人給我派活干。
好像一切都沒變化。
以往密巷死氣沉沉,今日卻不一樣。
街道滿是新面孔,三三兩兩聚在懸賞榜前。
何時有這麼多新活干?
我朝懸賞處走去。
嘈雜聲漸弱,人群讓出一條道。
「因二皇子遇刺,懸賞百金,急求淬骨草。」
我默念。
二皇子傷在左肩,按理來說早就沒事了。
突然要淬骨草這種塑骨解毒藥,莫不是又挨了刀?
好死,天罰。
我繼續往下看。
首輔病重,尋名醫及南詔孤光蓮。
懸賞千金。
我腳下一個趔趄,只覺膝頭發軟,幾乎站不穩。
王克今日沒有喝酒。
一把便將我拽離人群。
「三娘,別再回密巷了。」
他喘著氣,眼圈紅紅。
「我知道易春死了你傷心……別回來了。有人發了緝殺令,要你的人頭。」
我默然良久,開口沙啞,「密巷有規矩,不能殺自己人。」
「規矩算什麼?」他重重地晃著我,「百金買條命,干完這筆,后半生都衣食無憂!離開這里,立刻!」
干完這筆,后半生都衣食無憂。
保你衣食無憂。
……
恍惚覺得耳熟。
我閉上眼,隨手拭去淚,應聲。
「好。」
我說,「保重。若有人尋我,記得傳書來。」
大概,用我的時候到了。
8
我又在首輔府的檐角上呆著。
這回,沒有人坐在院中朝我敬茶。
不過三個月的光景,府中大變樣。
我跳下屋檐,停在臥房前。
廊下積雪漸深,門扉上并無熱意。
這種天氣也不燒地龍?
我指尖懸停于房門,默默收回。
轉身的剎那,門吱呀開了。
鄧郁披著狐裘,輪椅上厚厚墊了幾層錦團。
風雪斜吹,頃刻在他眼睫鋪上碎霜。
「是否我不發那封懸賞,你便不會再回來?」
他微微仰眸,語調極平。
卻無端叫人聽出薄薄的怨。
聲音是溫沉的,臉是蒼白的,脊背又清瘦三分。
像放在桌角的琉璃盞。
我沒料到見面會是這樣。
「你……」
我心臟狂跳,局促地低聲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