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不好。
他整日被皇帝派來的大夫輪流拘著,也不怎麼出院子。
榻邊少個人,我睡不著。
只好每夜換回勁裝,去密巷找人喝酒。
次次去,易春都不在。
忽然有一日,竟然在。
那時我眼神一亮,拍桌示意他來同我坐。
他拂衣坐下,薅了我的酒罐子就喝。
一伸手,衣袖軟緞的光將我一晃。
我凝眉,「你何時有錢買這衣裳?」
易春笑笑,「這回的貴人出手闊綽,買命錢給得很痛快,我多少要置辦身體面的行頭。」
不等我再問,他推來一支玉簪。
瑩潤生光,料子是好料,打磨卻很粗糙。
「三娘,假使我回得來,賞金足夠后半輩子衣食無憂。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沒敢抬眼,指尖一顫一顫地。
我怔住半晌,將玉簪插入發間。
「我替你暫存。若你沒死就還你,要是死了,埋進你的衣冠冢里。」
他喉頭涌動,啞笑著說了聲好。
玉簪,我一直收著。
密巷中最時興的賭法是賭死人。
每日都有人死,統計出來,誰押得最貼近實際死人數,誰就賺。
這下,易春也成了死人桌上的計數了。
我十三歲認識他,他同我一起活了七年。
七年,占了我命里快一半的年月。
我給很多人辦過祭酒,沒料到這麼快會給易春辦。
哦,不對。
這下應該要王克替我和易春辦。
到時候把兩只新牌位跟師姐們的立在一起,也算在陰間大團圓。
可惜不能再看一眼鄧郁。
不知為何,我很想念他。
那日的最后一眼,太倉促了。
我有些后悔。
早知道身份還是會暴露,我應該替他打落暗器的。
也不知他那副玻璃身子現在怎樣了。
被我的事一纏,恐怕不少人要趁機彈壓他。
「唔——!」
水里什麼東西咬了我一口。
我吐出口血,眼前亦被殷紅染得視線模糊。
二皇子的人來問過我很多回。
問我受何人指使,我的主子為何要刺殺他。
我都想笑。
就他在殿中那副早有預料的樣子,我都懷疑這場刺殺完全是他自導自演。
留著我,無非是想讓我攀扯出什麼人。
反正不管我說是誰,他都能榨出點好處來。
更有可能,會拿我對鄧郁發難。
就算鄧郁早早跟我劃清界限,也很難徹底撇清關系。
那我怎麼可能讓他得意?
別問,問就是我不知情。
問就是不關鄧郁的事。
水位又升上來了。
日夜不停,循環往復。
卡在一個能讓人窒息,又不至于溺死的范圍上。
這詔獄在折磨人的方面向來是功力深厚。
我起初幾天還會趁水位低時吸一口氣,閉氣慢慢吐。
后來對時間沒有概念了,也發現不管怎麼閉氣都會被嗆。
那干脆就不憋了。
溫溫熱熱的水,似乎漂浮著很多小東西。每激起一點水花,都像有舌頭滑滑地舔過皮膚。
我劇烈掙扎起來。
這次卻沒有讓我溺多久。
水位緩緩降下去,嗆得幾乎要將肺咳出來。
微弱光線透入水牢中。
幾人背光立著,兩相對峙。
玉白袍角垂落在地,被地面的血泥染污。
我朦朦朧朧看見張日夜想念的臉。
鄧郁。
是鄧郁嗎?
我努力睜大眼。
他雙手攏于大袖中,下巴蔑然微抬,眉眼半低。
看也不曾看一眼面前的大理寺卿。
「我讓你,放人。」
耳邊聲音漸漸清晰。
幾個獄吏攔在水牢前。
刑部的人亦在,語帶快意。
「鄧首輔,此為刺殺案的要犯,哪怕她曾是您府中內眷,我等也不便放人。」
我嗤笑。
無非是看鄧郁不肯擁護二皇子,拿我作火藥引子玩。
鄧郁淡淡道,「審理七日,有何進展?」
大理寺卿一時無話,搪塞道。
「回大人,此女受過訓練,不肯吐露分毫,還需再……」
話未畢,鄧郁倏然抬眸。
「查案拖沓,施刑利落,對我府中女眷加七日重刑尤嫌不夠!是否我鄧郁平日太過和藹?」
笏板擊地,四分五裂。
褚隨立時拔劍。
我雙眼瞪圓。
御賜之物,說砸就砸?
長廊中嘩啦跪下一片。
「本官再說一遍,開牢房,放人。」
刑部侍郎離我最近,已是滿頭大汗。
這般疾言厲色,我從未見過。
鄧郁病了太久。
久到連我都忘了,傳聞他昔年也曾領禁軍攻宮城,陣斬大將。
內閣首輔,亦有先斬后奏之權。
大理寺卿抖著手,給幾個獄吏使眼色。
水位終于徹底降下去。
「……啊——!」
我壓不住扭曲地呻吟。
沒了水承托,渾身重量都被手腕吊著。
好痛。
皮膚撕裂般牽扯,腕骨已無力支撐抬手,只能任手掌晃蕩下垂。
鄧郁滯住數息,僵硬地接我至懷中。
幾口嗆進的水被吐出,打濕他的袍袖。
鄧郁低眸覷我許久,燭火昏昏,看不清神色。
我憂心他體力不支,他卻步步邁得極穩,在幾位堂官身側停下。
「回去轉告你們主子。」
他聲音極輕,字字清晰。
「鄧郁不能立太子,但能決定誰做不成太子。」
刑部侍郎面色煞白。
陽光正好。
幾日不曾見天色,竟恍如隔世。
我喉嚨里終于不再咕嚕冒水。
「你的衣服臟了。
」
他說,「無妨。」
「他們想我攀扯你,我沒有。」
他目視前方,「嗯。」
「我懷疑刺殺是二皇子干的。」
他面色不動,「是。」
「我入府只求活路,沒人派我來,也沒有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