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世毒發身亡,我才頓悟,長安,長安,說的是一個父親不能宣之于口的祈盼。
若非如此,又怎會縱容我到,連賜婚圣旨都可以改回的地步。
前世我徹夜苦讀,整宿寫字,頭痛難眠時,還曾自嘲過,暗笑自己被養得太嬌,連這一點苦都不能吃。
殊不知……殊不知……這就是毒發之兆。
7
謝危定下回蜀地的日子是在九月初。
本該離去的人卻出現在我的粥棚,接過一旁侍女手中的木勺,一言不發地站在我身邊盛粥。
他性子張揚,慣穿明亮顏色,明明是個俊俏如玉的小郎君,偏生沉著臉不說話,一副恨天恨地快來哄我的模樣。
我有些心虛,分出一個手指戳戳他腰間軟肉。
那人后退半步避開,抿著嘴,還是不高興,半晌方道:「李長安,我要走了,你竟也不來送送。」
我說:「今天是初一。」
「所以?」
「初一我都要施粥的。」
謝危長長拉了一聲:「哦。」
到底是我對不住他,我喚來阿蘿替過手中的差事,拉著謝危去了后面的涼棚:
「你嘗嘗今日這粥,一大鍋都是我親自熬的。昨夜都只睡了半宿。」
「所以?」
「所以你喝過,別氣了。」
謝危喂到嘴邊的瓷碗立馬放下,他說:「那不喝了,小爺要氣的。」
我覺得好笑,又有些理虧,乖覺拉了他的袖,小聲問:「你要怎樣才不氣?」
他扭過頭去,狀若隨意,唯有耳邊攀上的一點紅痕透露出緊張:
「李長安,蜀地有趣的東西多,吃食像你的脾氣一樣辣,山川靈秀,芙蓉花開得最好。你如今既然不喜歡衛錚了,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我就大大方方朝著他笑:「好啊。
「謝危,本公主偷偷告訴你個秘密,前幾日母后找我,說是怕東夷再打歪主意,要把我早早地嫁給你。」
少年驟然回身,高高束起的馬尾在風中劃出一道弧線,一剪眸光垂下來,眼里跳著雀躍:
「你怎麼說?」
「我啊……我說我不嫁。
「母后的話提醒到我了,皇室適齡的公主只我一位,要是嫁給你了,下回東夷再來,怕是只有從宗族過繼一位姑娘替我去和親。」
我撐著臉看他道:「別人家的姑娘也是姑娘,該被好好愛著的,我自己的責任該自己擔,你說是不是?」
謝危默然片刻,而后嗤道:「你怕別人嫁去東夷吃苦,所以要等著,一直等到東夷不再打歪主意。」
「李長安,你這又是什麼歪道理?」
「倘若東夷一直不來說親,你就一直等著,等上三四十年,皇室有了新的適齡公主,到時候你七老八十——」
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到時候我七老八十,嫁給別人怕是嫁不掉了,謝危,你還娶不娶我?」
少年譏諷的話頭猛地截住,烏黑的羽睫垂下來,半晌,慢條斯理撫平衣袖上的一點皺褶,長長嘆了一口氣:
「李長安,你真是沒有良心。」
「那就是要娶?」
我眉開眼笑,捧起他剛剛放下的白粥,美滋滋地嘗了一口,繼續道:「其實我去和親也挺好的,到時候你做個將軍,我做個內應,咱們里應外合,大靖一統天下指日可待。他日名留青史,你我二人,也算是長長久久了。」
謝危冷哼一聲,臉色壞得不能再壞:
「誰教你的,長長久久這麼用?」
「我自學的呀,這個叫家國大愛,你的境界不要那麼低。
」
謝危沒個好氣道:「小爺在蜀地這麼些年,不是叫你去學什麼天下大愛的。」
他這樣說,不經意透出一點少年的得意。
關于他在蜀地那些事,其實我也常聽到。
制連弩,改戰甲,當地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陳年卷宗給他翻出來,起白骨,查冤情,連破奇案,還得當地一片清明,年少驚才,是不少人心里的青天大老爺。
如今宮中羽衛所用機栝,其源頭就是謝危改制的連弩。
這一年他十六歲,不過是同我一般大。
但這些,比不得謝危此刻,從懷里摸出一支金簪,來得震撼。
那是枚蝴蝶簪,形狀款式,一如當年,他嘲我賣糖畫時所戴。
一共十二枚,西南戰事吃緊時,已被我盡數捐贈。
如今卻又好端端在他手心。
謝危略抬手,那發簪就穩穩當當落在了我發髻上:
「李長安,你聽好了,你歪理一套又一套,小爺是一點不認得。
「東夷咄咄逼人,不過是欺我西南戰事將平,大靖國力空虛。休養民生,不在一時,非我之力能及,不過于錢糧道上,我卻能盡一份薄力。我已請旨前往兩江,追繳戶部虧空,試行新政,最多三年,定還你個國庫充盈,無人敢欺。
「當首飾這樣的事,絕不會再叫你做了。以后你要護你那什麼天下萬民,想想你身后,我護著你。」
我怔住,心跳一下一下,震得頭暈目眩,有如雷擊。
三年……那是我的十八歲以后了:
「要是等你回來……我已經……」
我深吸一口氣,把原本到嘴邊的話拐了個彎:
「要是等你回來,我已經成了東夷太子妃……」
謝危輕輕笑了,翻轉手腕,毫不掩飾身上的殺意:
「天涯海角,不死不休,李長安,我追你回來。」
我安靜看了他許久,而后伸出手,理了理他被風吹亂的碎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