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
謝危回京述職,本待不了幾天。
可是遇上傷重,父皇給他準了病假。
他這個人,明明渾身上下都是傷,偏生嘴皮子上下一碰,說出來的話,又叫人聽了想打他。
他說我:「繡的虎紋像只猴。」
我說:「嗯,配你這只猴。」
于是謝危就在榻上僵硬地撲騰起來:
「啊……給我的?小爺頭昏看錯了……仔細一看,分明是虎虎生威,栩栩如生,堪稱仙品!」
我平靜道:「不是給你的。」
「那是?」
「給猴的。」
「……」
難得見他吃癟,我心情大好,笑盈盈諷他:「聽聞外面喜歡你的姑娘很多,本公主想著,她們大概是跟你接觸少了,不曉得你生這樣一張討人厭的嘴。」
謝危忽然變了臉色,捂著心口,說是好像傷口裂了。
他那傷口早已結痂,此刻衣襟嚴嚴實實攏著,又是玄色,倒也看不出血痕,唯有捂在心口那只手青筋暴起,像是真疼得厲害。
我一時情急,丟下針線去看他。
不妨被他一把摟住,摁在懷里。
剛想要掙扎,一顆蜜餞就頂破牙關被喂進來,融在舌尖,化開絲絲纏繞的甜。
謝危單手枕在腦后,唇邊掛著惡作劇得逞后的笑,漫不經心道:「中午問送藥的小藥童要的,你們宮里的人也忒小氣,只給一顆,說是吃多了上火,跟藥性犯沖,小爺自己都沒舍得嘗。
「外面喜歡我的姑娘多,李長安,你可是吃醋?」
唇邊好像還灼燒著他指尖的熱度,我頓在原地半晌,而后惱羞著,一字一頓道:
「世子爺,你的傷不是沒好,怎麼身手這般靈活?」
謝危「哎喲」一聲,蹙起眉心,軟綿綿地躺倒下去:
「許是回光返照,快叫太醫來瞧瞧,怕是不成了。
」
他裝模作樣,浮夸做作,我簡直沒有眼看,伸出手去打他,卻被他捉住,倏爾用力,緊緊攥在心口。
喜鵲停在窗欞上叫得歡快,屋內睡蓮早已換成合時節的金桂。香氣浮動,謝危閉著眼,蹙起的眉頭舒展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懶洋洋地笑:
「李長安,我打贏了,你沒有去和親。
「還好,還好,你還在這里,小爺沒把你弄丟。」
掌下是他心跳,沉穩可靠,一下一下。
我慢慢地數,忽略自己心也漏跳一拍。
等到宮里的楓葉火一般紅,母后便重新議起我的婚事。
這年我十六,按說年紀也不算太大,只是母后被這次的事情弄得心有余悸,東夷虎視眈眈,難保哪天又派了使臣來提親,到時候真不好說了,親事還是早定下的好。
其實世家王侯里,本有幾位公子是母后心儀的。可經歷過上次那一遭,緊要關頭,母后屬意那幾個人,居然無一人肯站出來,母后也難免意冷。
簪纓世族遇事總是權衡太多,上次站出來的,除卻一個已經退過婚的衛錚,只剩個謝危。
可惜我們自幼不對付,即便成婚,恐怕將來也是一對怨偶。
母后一番考量我盡數聽過,直到此刻才開了第一句口:
「謝危其實很好。」
「很好?若是你愿意的話——」
母后聞言便歡喜起來。
我們身份、地位相配,若是能成婚,再好不過。
眼看一樁喜事就要敲定,我搖搖頭,同母后慢慢說:「謝危確實很好,可是我不嫁他。」
母后愕然。
對我千依百順如母后,此刻也終于忍不住埋怨,衛錚不喜歡,謝危又不要。
如今已落到這番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境地,我竟然還在挑挑揀揀,真是早些時候把我寵壞了。
我悶聲聽著母后數落,心中一片酸澀。
謝危很好。
他那樣好。
長安城里喜歡他的姑娘那樣多,可是長安城里最顯赫有名望的那幾家,是不會把家里的好姑娘嫁到別人家里去做續弦的。
是的,我是說,續弦。
我是活不過十八歲的,謝危值當一個從最開始就能陪他走到白首的好姑娘,要是長安城里數得著好的那種才行。
關于我活不過十八歲這件事,恐怕整個皇城里,只有我父皇一人知曉。
遇見衛錚之前,我是皇城最嬌蠻跋扈的公主。
女紅課業一塌糊涂,整日想著爬樹摸魚,總是變著法子偷溜出宮去玩。
如今想來,那時愚蠢,卻也生機勃勃。
所謂父母之愛子,為其計深遠。
我父皇坐擁四海,他難道不曉得,身為女子、一國公主,學識伴身,自當端莊嫻雅麼?
可他依舊選擇把我養成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樣。
因為我注定短壽。
詩書經文,騎射琴棋,費了力氣去學,學了又用不到,又有什麼意思。
不如做他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安心玩耍,痛痛快快去活。
故而,我為了衛錚轉性時,父皇曾沉甸甸發問,我變得刻苦努力,懂事又識大體,他也不知是好是壞。
母后懷我時,被后宮錯了主意的嬪妃下毒,不過七個多月就早產。她生我生了兩天兩夜,只知道生下來的嬰孩渾身青紫。人人都道,是胎兒在腹中憋了太久的緣故,殊不知,那時的我就中毒了。
太醫院院正為我施針封毒,叫我與尋常嬰孩無異。此事甚秘,就連母后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父皇替我起名長安,又寵我最甚,我一直以為,以國都為名,是為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