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留她一條命,如今也有個消遣去處。
「等你生完,要操持著納幾門妾了。」
15
孕期在我這揩不到油水,他的目光放在了風月場。
妓館老鴇收了兩頭的錢,如水蛭見血,怎麼肯放他走?
迷情的藥,助興的酒。
波斯的舞娘,西域的胡姬。
染上花柳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謝慎之的皮膚里外都開始結出小小的,鮮艷的楊梅瘡,連便溺都要插根葦管。
請大夫,當然要請。
良醫開了數不清的藥,灌下去,謝慎之苦得連膽汁都吐出來。
庸醫用燒紅的剪刀剪下那些熟透的楊梅,那是一種慢性的炮烙。
而謝侯夫人,婦道人家畢竟柔弱。
她長長久久地跪在菩薩前,求救苦救難觀世音,也救救她的丈夫。
那是一個很晴朗的天。
謝慎之已經氣若游絲了,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創口密密麻麻,像一條被剮去了鱗片的蛇。
他把我喚到床邊,叮囑了孩子的姓名,又要我發誓死后為他守貞。
我乖順地跪在床邊:
「夫君,等到孩子出生的百日,就是春宴的時節了。」
謝慎之竟然很懷念:
「我還記得你說過春宴,對我一見鐘情……」
說到動情處,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臉,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你再說一次……再說……」
我低頭拭淚:
「但是我很怕夫君不在,他會死于一場春宴時節的高熱。」
謝慎之愣住了,他猛地睜大眼睛,掙扎著去抓我的衣擺:
「什麼意思?那是我的種,你……」
他從床上跌下,片刻沒了氣息。
侯府的白幡撤了又掛。
我大著肚子,穿著孝衣,在靈前一次次跪到昏厥。
「真可憐,死了男人的女人是最可憐的。
「這麼大的家業又怎麼樣?不過是個冷冰冰的金山。」
雍王李瑯來吊唁時,已經是賓客散盡的晚時:
「我小瞧了你。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是嗎?」
我察覺到了一年前放下的第三支箭此刻正對著我的心口。
雍王真的愛嫡姐愛到要為她復仇嗎?
我是不信的。
如果是愛, 又為何會有五房姬妾?又為何不拋下一切和她遠走高飛?又為何不在她被關在囚室時,施以援手?
那天從檀香寺出來時, 我與雍王擦ţũṬű̂肩, 看見他的憤怒, 也沒略過他的惱怒。
可望不可得的月光,成了兩具交媾的白膩肉體。
旁人疑心那人是嫡姐時,看向雍王的表情充滿戲謔和嘲諷。
好像在問他:你心心念念這麼些年的女人,又蠢又俗。
我沒有辯解, 只是安靜地望向他時,小心地護住了肚子。
什麼也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為自己開脫。
這些時日, 我已經發現了比妻這個身份更好用的, 是母。
他抬起我不施粉黛, 淡極更艷的臉, 自嘲地嘆了口氣:
「就是用這張臉作惡, 讓我都小瞧了你。
「難怪他們會被你玩死。」
我不語。
雍王嘆了口氣:
「你不必怕我,前因我都知道了,我欣賞聰明又漂亮的女人, 只是前些日子我常常想, 如果我再早些認識你,是否……」
「再早些,我會成為你第六房姬妾,你震怒于我的婚前的不貞,從此將我拋之腦后。」
愛聰明漂亮的女人, 但是更愛自己。
雍王一愣, 竟然也笑了:
「聽說謝夫人如今書法上進益了許多, 等謝夫人空了時, 再與你討一幅字。
」
16
如嫡姐詛咒我一般, 我后半生果然擁榮華富貴, 享無盡清閑。
我接下了嫡姐的商鋪生意,開了善堂和醫館。
希望能贖清春宴時, 我對那孩子的罪和悔。
我實在害怕妻與母這兩道枷。
害怕這孩子將來對我的審判。
善堂百日大孩子很多, 也會有適合做謝府繼承人的好孩子。
謝安就是。
他孝悌乖順,有著和那孩子一樣烏黑明亮的眼睛。
若說唯一不好的,就是七歲孩童特有的好奇和活潑。
他好奇后院那間不讓他進的囚室, 總撒嬌地拉著我的衣袖:
「阿母,那里面藏了什麼?」
我知道瞞不住, 領著他推開門。
里面一片死寂,有陳年積淀下的檀香氣息。
囚室內一個小小的靈位, 是林雀兒的孩子的。
「阿母原來有個妹妹,你該叫她姨母,姨母有個小哥哥, 可是后來姨母不在了, 小哥哥也不在了。」
謝安懂事地靠著我,為我拭去眼淚:
「阿母不要傷心,安兒以后不問了。」
「有安兒,阿母不傷心。」
我牽著謝安的手,回望那初秋蓊郁的后院。
經年的舊仇都被藤草埋沒了。
有一只小雀兒在后院蹦跳, 終究揀不到一條滿意的枝椏棲身。
到底不像人一生拘束,命如飄萍。
她只是很悠閑地啄了啄自己的羽,一扭頭振翅飛向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