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尹破罐子破摔,「那可是成王世子!」
成王是當今陛下唯一的親弟弟,成王世子又是成王唯一的獨苗。
若是成王世子出了事,成王豈會善罷甘休。
「——成王世子又如何?」
一介清亮男聲響起。
我回頭一看,看見左都御史緩步走來。
他和謝知學同年科考,當年一同在我的餛飩攤里吃著餛飩。
他走到我身邊,將我扶起:「宋珠姑娘近來可好?」
「還行。」我點點頭。
動作間,兩側手臂的傷口又開始滲血。
左都御史也沉下臉。
他轉過身,抬高聲音道:「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成王世子當街縱馬,御史臺早有證據。今日聽說京兆府審案與他有關,特來呈上。」
「……」
京兆府尹一臉便秘。
他翻著那些證據,五官皺成了一團。
「可是……」
「李愛卿若是為難,這案子不如交給朕來審。」
這道聲音一出,在場眾人齊齊下跪:「參見陛下。」
皇帝身著錦袍,走上大殿。
他身后跟著好幾位朝中要員。
官職或高或低,為人或忠或奸,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曾經在我的餛飩攤,吃過那一碗餛飩。
那一丁點的恩情,過了二十年,依然讓人念念不忘。
見皇帝來了,京兆府尹連忙讓開主位。
皇帝也不推脫,大賴賴地一坐,拿起驚堂木狠狠一拍:
「把成王世子帶上來!」
「來了來了!」
寧昭侯拎著成王世子,一個箭步沖上大殿:「我把這小兔崽子逮來了!」
「陛下,你都不知道,臣沖進成王府邸的時候,成王全家死都不放人!」
「多虧我機靈,出了府就翻墻從后院進去。這小子就躲在屋里不出來!」
「蔣愛卿做得甚好,朕日后必有嘉獎。
」皇帝笑著點點頭。
他看向成王世子:「近日來,你在京城策馬狂奔。百姓稍有阻攔,你就肆意責打,認是不認?」
成王世子還想掙扎:「不……」
皇帝:「欺君死罪。」
成王世子:「……我認。」
「可以。你倒是認得痛快,」皇帝滿意地點點頭,「來人,給我把這小子打到他爹都認不出來!」
十九、
等成王趕到時,成王世子已經被打成豬頭了。
成王看著兒子,心疼得不行,又不敢求情,急得直跳腳。
等打得成王世子只剩下一口氣在,皇帝才施施然地抬手。
「住手吧。」
成王立刻撲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號道:「兒啊——」
「行啦,別吵了。」皇帝制止了他,「朕這里有個名單,等這小兔崽子養好了傷,挨家挨戶地上門道歉、賠償。聽明白了嗎?」
成王點頭如小雞稻米:「臣領旨。」
「還有,」皇帝指了指我,「宋姑娘身上的兩鞭子,你要怎麼辦?」
成王:「等犬子傷好后,臣必帶白銀千——」
皇帝:「嗯?」
成王:「……臣必帶黃金萬兩前去致歉。」
皇帝:「嗯。」
我卻傻了:「這這這,黃金萬兩這也太多了。」
兩鞭子就黃金萬兩。
這事要傳出去,怕是有不少人蹲守在成王府,就等著挨鞭子。
「宋姑娘人品貴重,京城上下皆知,想來這黃金萬兩你也不會收受。」皇帝笑了,「朕倒是有個好法子。」
「不如這黃金萬兩便作為基本資金,在京南建一座書院,如何?」
建書院可是大善舉,在場眾人都沒有意見。
皇帝滿意一笑:「那就這樣,今天散了吧。」
「你家這個小兔崽子要是再到處惹事生非,朕就把他打得連這一口氣都出不來。」
臨走時,皇帝還不忘警告成王。
二十、
過了大半個月,成王世子病還沒好全,就被成王從床上揪起來,挨家挨戶地道歉。
另一邊,京南的書院拔地而起。
皇帝找到我,讓我擔任書院的第一任院長。
我連忙擺手:「書院書院,我都不通文墨,怎麼能當書院院長?」
「你雖不通文墨,可品性德行,都有目共睹。」皇帝正色道:「書院院長必得是德高望重、公平公正之輩。除了你,朕都不放心。」
「幾十年前,你曾告訴我,做好事不求回報,那只有圣人才做得到。」
「可朕看這幾十年,你做了這麼多好事,又求了什麼回報呢?」
回報……
我壓下喉頭的苦澀。
心安,便是我最大的回報。
「書院的教師朕自有安排,你只要秉持本心就好了。」臨走時,皇帝囑咐我。
秉持本心……
我宋瀾聲的本心,究竟是什麼?
這一輩子, 我頂著宋珠的名字,萬不敢行足踏錯一步。
人人都稱贊宋珠為人純善、品性高潔。
可每每午夜夢回時,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你不是宋珠,你是宋瀾聲。
別裝了, 做回你自己吧。
但等到白天一醒來,我又會做回那個完美無瑕的宋珠。
這一裝,就是一輩子。
二十一、
書院建立得十分順利。
各路大儒聽說建立了面向天下貧寒學子的書院,都自發來到書院教書。
我把宋珠餛飩交給了靠譜的掌柜的打理, 開始埋頭在書院理事。
一年年過去,只要我走在書院里,所有人都會躬身行禮,恭恭敬敬地叫我一聲「宋珠院長」。
我的名字被刻在書院內的紀事石碑上。
我看著被刻在首行的「宋珠」兩個字, 覺得這或許已經達到了我的目的, 將宋珠這個名字流芳百世。
但就算還沒達到,我也沒辦法做得更好了。
二十二、
我六十七歲時,卸下了書院院長的重任,開始回到家中榮養。
常來探望我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丫頭。
十幾年前,她被兄嫂賣到別人家,當童養媳。
我剛好路過, 重金將她贖出。
小丫頭感念我的恩情,嚷嚷著要和我簽了死契, 給我當丫鬟, 一輩子伺候我。
我連忙搖頭:「使不得使不得!」
一輩子太長了。
別為了那一點恩情,就隨隨便便搭上自己的一輩子。
話是這麼說, 可我的一輩子, 已經義無反顧地搭了進去。
小丫頭在我的資助下慢慢長大, 然后嫁了人,生了孩子。
我老了之后,她經常來看望我。
陪我吃了晚飯后,她推著工匠新發明出的輪椅, 帶我去曾經的餛飩攤看看。
五十年前, 我親手栽下的那棵小樹,現在已經枝繁葉茂。
碩大的樹冠遮擋住了陽光, 撒下了一片綠蔭。
白白胖胖的餛飩, 在雞湯鍋里熟了,被撈出, 撒上蔥花香菜。
有客人躲在樹下,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大快朵頤。
我也躲在樹蔭下, 瞇著眼睛, 感受著這一片陰涼。
「宋瀾聲。」
恍然間,我突然聽見有人叫我。
我倉皇回頭,環顧四周, 卻什麼都沒看見。
「宋珠院長,怎麼了?」小丫頭問。
「沒事。」我搖搖頭。
一股疲累感襲來,我的眼皮昏昏沉沉,慢慢閉合在一起。
再也沒力氣睜開。
「宋珠」的恩情, 我這輩子也算是還完了。
一片昏暗中,我渾渾噩噩地想。
下輩子,還是讓我別這麼累了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