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籮筐里掏出熱乎乎的包子:「今日幫客人剁肉多掙了些,這包子也不收你錢了。」
又從布兜里拿出一枝開得正好的臘梅,一并遞過去:「有處宅院種了許多,伸出墻來,我瞧著好看便折了些,正好插在你房中。」
龍三郎默默接過,轉身入房,拿來一個陶瓶,將臘梅插入瓶中。
回頭見我站在門口,他勾唇一笑,清潤眸子映出油燈的暖光,瀲滟動人。
「我瞧著寧小娘子,比這臘梅還好看些。」
冬日朔風正盛,不知何時飄起了雪,我卻莫名臉熱。
一時氣氛有些異樣。
直到門外傳來一道急促的聲音。
7
是隔壁周嫂子家的小郎君周二郎。
周嫂子突發惡疾,家中實在湊不出大夫的診費,這會子正鬧著呢。
周二郎朝我深鞠了一躬,羞慚道:「我整日里去太學讀書,竟不知家中到了如此地步,還望小娘子借我些許銀兩,先把眼前的難關過了。」
我二話不說,轉身去廚房拿了布兜,掏出一貫錢,想了想,又多加了一貫。
周二郎愣住了,一時手足無措,他看了我許久,忽然面色一紅:
「寧小娘子,你真好。」
廂房里傳來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周二郎疑惑看去,我忙擋在他身前,解釋道:
「那是我阿兄,得了癆病,不好見客。」
好不容易打發他回去照料病母,我關門轉身,就見廊下靜靜站著一道頎長身影。
龍三郎幽幽看著我,好像有些不高興。
他問:「寧小娘子不是最看重錢財,怎麼與人家非親非故,就送出去這許多?」
我也不瞞他:「周嬸子,長得很像我娘。」
我給他講起李家拗的事。
我自小就沒了娘,是養父將我一手養大,教我練武打獵,又教我為人處世。
養父說我阿娘是個容長臉的婦人,笑起來很像秦娘子。
他偶爾喝醉了酒,看著我會哭出聲來,口中叫著悠娘,那或許就是我娘的名字吧。
抬頭看月,我的眼角沁出一顆淚:「周嫂子長得像秦娘子,那約莫也像我娘。」
清風送來一陣藥香,我扭頭一看,不知何時,龍三郎離我極近。
怔愣間,溫熱指腹擦過眼尾,那顆淚就沿著臉頰落了下來。
我渾身一顫,怔怔地看著他。
龍三郎揉了揉我的發頂,嘆了口氣。
最后低低說了一聲:「真是個傻姑娘。」
這話我可不愛聽。
第二天收攤,我特意什麼也不捎給他。
他也不惱,提筆在賬本規規矩矩記上一筆。
我好奇,湊近一看,那是一幅月下美人圖,眉眼間與我頗為相似。
一旁的題字,我只認出一個「心」字。
前面那字相當復雜,我指著問他,他只笑不語。
最煩這些文人騷客了,有說就不能好好說,非得畫山畫水寄托心情。
8
日子重歸平靜。
破柴巷魚龍混雜,官兵來了好幾趟,沒搜到要犯。
見我一個孤身小娘子,也沒為難我,這陣子倒是消停了些。
我出攤的時候,聽街坊們談起最近京中出了兩件大事。
一是御前翰林學士龍淵在大牢不翼而飛,畏罪潛逃,搜尋多日仍不見下落。
我有些心虛,畢竟那人今早還與我一塊用膳呢。
二是大理寺卿容邵經手的叛國通敵一案有了眉目,朝中人人自危,不少重臣閉門謝客。
容邵就是那日的紫袍郎君,夜里時常來找龍三郎議事。
漸漸地,與我也熟了。
容邵武功極好,我看得眼熱,忍不住與他切磋,可惜十次十輸。
我暗下決心,總有一日要贏了他。
龍三郎在廊下喝茶,見我又輸了一回,忍不住笑道:
「阿邵自小在深山隨武僧練武,從軍時又在尸山血海中淬煉,你輸了實屬正常。」
我不氣餒,發了狠刻苦練武,后來莫名其妙贏了一回。
那日切磋,我不慎踩到石塊,腳下一滑,容邵下意識扶住我。
視線相交,他耳尖緋紅,火燒屁股走了,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雀躍,又不解。
龍三郎抿了一口茶,不知為何有些不高興,但仍耐心解釋道:
「他內急了。」
我恍然大悟。
后來,他就再不肯跟我比了。
……
思緒回攏,我才發覺今日街上有些奇怪,街頭巷尾遍插梨花。
來買肉的嬸娘告訴我,今日是圣上已逝姑母招月公主的忌日。
聽說那招月公主生得國色天香,又嫁了青梅竹馬的將軍駙馬,日子原本順遂幸福,直到駙馬意圖謀反。
一夜之間,抄家滅族,唯一的女兒被忠仆帶走,下落不明。
招月公主一夜白了頭,三年后,在皇家別苑郁郁而終。
她生前廣設女學堂、女醫署,收留孤苦幼女,百姓感念其善舉,自發祭奠,遍插梨花,以寄哀思。
我聽了也不免肅然起敬。
賣完肉,那老者又來了,來了又拿奇怪的眼神看我。
他還帶了幾個輕功好手,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甩了這些尾巴。
回到家,龍三郎在廊下等我。
我福至心靈:「你要走了?」
我并非沒有察覺,他的傷日漸恢復,半夜來往家中議事的黑衣人也多了起來。
遠處青山拖著一輪夕陽下墜,龍三郎的臉隱在明暗交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