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謝臨給薛家的老太公送去了一封手信,又讓侍女帶我去沐浴更衣。
等我出來的時候,他正在廊上煮茶。
門庭大開,屋內垂地的白紗被夜風吹動,木屐踩在長廊上發出輕響。
我小心地在謝臨對面坐下。
周圍安靜如水,就像半個時辰前的喧囂追逐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有我身上因逃竄刮出的傷痕隱痛,提醒我,不是夢。
已經是三更天了,等天亮了,就是薛家送親的時候了。卻看見遠處喜燈亮起,仆役仍然在操持婚宴。
薛家仍然要嫁女。
我攥住身側裙擺,聲音發緊,問:「誰要出嫁?」
下意識有恐慌感漫上心頭。我怕薛家到天亮了,還要來抓我回去。我怕謝臨說的話,臨時不作數了。
他將煮好的茶推到我面前。
這是一盞安神茶。
謝臨偏首,卻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他回答道:「薛蕓。本該嫁給魏侯的人。」
我怔住了。
本該就是這樣的。和魏侯有婚約的人,本就是我的族姐薛蕓。可是她嫌棄魏都地勢陰寒,不愿嫁,就這樣簡單的緣由,斷送了我的一生。
我替嫁當晚,魏侯拔劍刺穿我的蓋頭,劍尖差點捅穿我喉嚨,他一字一頓:「你并非我要娶的妻子。」
往后婚姻十年,我未有一日安寧。
謝臨把一切都撥回到了原有的軌跡上,這次,薛蕓自己會嫁給魏侯。十年魏都寒冷,我不必再經受了。
我看著謝臨的眼睛,剎那之間眼淚就要掉下來了,急忙低頭借喝茶的模樣遮掩。
謝臨說:
「喝完這杯茶,再睡一覺,我送你回家。」
深更露重,我回到命運急轉深淵的那一天。
有個人說,他會送我回家。
6
我換上了離家時穿的衣服,是我娘親手給我縫制的。金陵乃至魏都的絲綢錦緞,終究不適合我。
直到坐上馬車,我仍然探出窗詢問謝臨,眼睛很亮:「表哥,我們是回淼縣嗎?」
薛家和謝家沾親帶故,若真要攀上一點關系,我得喊他表哥。
連隨行的小廝都有點想嘆氣。
謝臨抬眼,不知第幾次回答我,竟然有一絲無奈:「是。是回淼縣。」
是回我的家鄉淼縣。
要回家了。
我放下車簾,忍不住的雀躍歡喜。前世替薛蕓嫁給魏侯,遠嫁千里,我想著,總有一日能夠回家,但沒有。到死都沒有。
馬車行進了兩日,在丹水旁停下。
淼縣就在渡過丹水的另一側。
卻陰差陽錯,遇上了薛家出嫁的隊伍。薛蕓要嫁到魏都,也要渡過丹水。她比我們早出發,卻因為船只壞了,一直停駐在此。
正巧碰上我們,可以和我們同乘一船。
薛蕓是最后上船的。我站在甲板上,只能看見她被仆役細心簇擁著,卻一把掀了頭上的蓋頭,仰頭看謝臨。
這還是我第一次當面見到薛蕓。
我知道她是薛家最受寵的女兒,是金陵最受艷羨的女郎,是魏洵十年忘不了的女子,我曾因她被活活毒死,卻獨獨沒見過她。
薛蕓如風中芙蓉,淚眼婆娑,她對謝臨說:
「表哥。我不想嫁給魏洵。北邊那麼冷,更何況,魏洵還有弒父弒兄的名聲,誰知道他會不會連妻子都殺了!你能不能幫幫我。」
謝臨不語。
他的小廝替他回絕:「表小姐。薛魏兩家,本有姻親,更何況你已然出嫁,不日就能到達魏地,就算是我家公子,也沒有辦法。
」
薛蕓輕聲細語:「有辦法的。」她余光瞥過我。事到如今,她依舊沒拿正眼看我。
我想,她猜出我是誰了。
就是被騙來薛家,原本要替她出嫁的旁系宗女。薛蕓道:「你身旁女子,本就是來金陵尋一門好的姻親。可惜身份低微,金陵的好兒郎都看不上她。若能替我嫁給魏侯,其實也是她高攀,不失為兩全之法。」
她的話還沒說完。
謝臨疏冷一笑,只是三個字:「滾下去。」
薛蕓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她從未想過,會從謝家如謫仙般的表哥口中聽到這三個字。
謝臨道:「你避之不及的姻親,卻要她人替你受苦。薛家世代公卿,竟然生養出你這般蠢壞女子。滾下去,免得臟污了我的視線。」
輕描淡寫,字字厭惡。
不知圍觀的人,誰譏笑了一聲。
薛蕓往后踉蹌了一步,差點摔倒在地,謝臨才冠金陵,一句蠢壞判語,足夠讓她顏面名聲盡失。
我默然看著她狼狽哭鬧的模樣。
只是突然想到。
原來這就是魏洵想要的妻子。
7
船帆揚起,江水滔滔。
我一上船,先將船夫伙計一一看過,又找來仆婦布置房間、吩咐伙食。
我借了船中廚房,想要給謝臨做一碗蟹粉糕來感謝他。
給我打下手的小丫頭是船上的,瞪大眼睛問我:「女郎,雖然替嫁聽著不太好聽,但那可是魏侯啊。我要是能嫁給哪怕小官,都已經很滿足了。」
她還年輕,很多事還不明白。
前世的時候,整個魏都都羨慕我,我出身不好,嫁的魏侯卻不好女色,年少英才。
我無數次凝望魏侯背影的時候,也在問自己,薛蘊,你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直到我被困敵軍,收到魏侯送來的砒霜時,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