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說青州城。
自己果真沒有認錯。
沈世安為官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像剛剛那樣的失態,實不常有。
不過片刻就已恢復如常。
他平靜問:「可是青州一品鮮?」
此刻沈世安官服在身,又刻意親近,不過幾句話就問出,這棗泥粥,確實是那個人教這老婆子熬的。
那個人,叫徐妙妙。
是他的發妻。
沈世安喜歡的人,寫得一手簪花小楷,溫柔賢雅,若得興致,潑墨繪山河,閑談倚梅花。
沈世安娶到的人,紅塵里打滾,大大咧咧,嬉笑怒罵,什麼污言穢語都敢講,十分聒噪。
你以為這就是命運的殘忍之處嗎?
并不是。
命運的殘忍之處在于,他同徐妙妙成婚八年,不知不覺習慣了那份聒噪。等終于同意中人得成眷侶,卻只覺得清凈得不習慣。
他同徐妙妙本是兩個世界兩種人,如果不是沈家被發落,他們一輩子都遇不到。
他被她從神壇拉下來,日日夜夜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叫他一日三餐,叫他雞零狗碎,毀了他風雅人生,賠給他庸俗日常、人間煙火。
他們和離的日,沈世安近乎貪婪地呼吸,她離開以后安靜自由的空氣。
直到覺得庭院寂靜。
寂靜得不習慣。
沈府新的當家主母是他青梅,未出閣前,是京都世家貴女典范,家里規矩極嚴,行走坐臥,沒有一絲聲響。
他府里的兩個通房,丫頭出身,本就怯懦,如今換了新主母,還摸不準脾氣,大氣也不敢出。
寂靜得可怕的時候,沈世安難免會想起徐妙妙。
那個話又多又密、寡淡粗俗的人。
都說松山苦,有時回想, 其實也沒那樣苦。
有好酒, 有好菜,還有一只小鳥, 嘰嘰喳喳嘰嘰。忍著聒噪,苦日子一不留神就過完了。
徐妙妙走時決絕, 所有東西都帶走了。
唯一留下一樣東西,忘在灶上的一碗棗泥粥, 走得匆忙, 大抵是忘了,等天明廚娘去看, 已經熬成一鍋火炭。
棗泥粥,成親八載,他已然吃過千百碗了。
徐妙妙留給她的最后一碗,他沒有吃到。
青州一行,原定的就是那樣, 明察暗訪,高調來,高調去,再殺個回馬槍。
夜里他上街暗訪,不期看到徐妙妙同一位男子在一起。
不用想也知道, 那位俊俏郎君, 大抵就是青州人口口相傳, 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兼救命恩人,顧長風。
沈世安不知道怎麼想的,不自覺就跟上去。
沈世安知道顧長風發現了他。
發現了又怎樣?
顧長風有意叫他看見他同徐妙妙過得好。
那他就好好看看。
只是看他們嬉笑打鬧,
沈世安莫名想起徐妙妙最愛他的時候,站在他面前, 面對面寫信給他。
「卿卿吾夫,見字如面, 展信舒顏。」
那封信如果留到現在, 想來該發黃了。
畢竟八年。
他們最終走到這一步。
路過不見, 相逢不識。
卿棲春山, 我臥高臺。
沈世安終于得見徐妙妙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那時他去江南辦差, 看改田為桑的成效, 路過江陵, 見江陵城中, 開了一家一品鮮,熱鬧非凡。
酒樓下有個施粥的攤子, 周圍一群拿劍的少年在維持秩序,是萬劍山莊的人。
他認出正在施粥的女子。
多年不見, 容顏不改, 甚至更有了些在沈家沒有的活潑生氣,膝下繞著一雙兒女。
他走進去,排隊。
排到他,對面遞過來一碗白粥。
沈世安沒有接。
他壓抑著眼里酸澀, 低聲說:「想要一碗棗泥粥。」
對面的人愣了愣, 瞧清是他,也怔了一怔。等回過神來,微笑告訴他:「江陵不產棗, 多年不曾煮,我已全然忘記如何做了。」
人生在世大抵如此。
讀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