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了一耳朵墻角,回去沐浴時,又想起一件小事。
那時沈世安郁郁不得志,又被松山縣丞百般刁難,我看他日漸消瘦,變著法子上樹掏鳥蛋。
我摔得滿身淤青,只為把他喂得白白胖胖。
我同村里的嬸子嘮嗑,聽了滿肚子趣事,想回來博他一笑。
他吃著鳥蛋,皺眉說我:「明明也是讀過書的人,怎的只知道圍著灶爐打轉,想那村頭婦人,粗俗不堪,我該自尊自愛,少與她們來往。」
明明我和李慕遙都是做飯。
所謂誅心。
并非你是白玫瑰,夫君卻愛上南轅北轍一簇石榴紅。
而是你的夫君尋回一枝沾春露的山茶。
你們九成相似,做相同的事,夫君卻要她不要你,明晃晃地偏愛。
是謂誅心。
于是我連頭發也來不及擦,尋到沈世安,當著他的面寫下一封和離書。
我同他的最后一句話是:「沈世安,這麼些年,我真是把你喂得太飽了。」
2
沈世安為官多年,極為愛惜羽毛。
他輕易不肯休糟糠之妻,如今我自請下堂,成婚多年,總算有一件事情,兩個人能說到一處去。
只是沒有想到,我同沈世安和離,最難過的竟是他的兩門通房。
一個叫菊青,另一個叫蘭香,都哭得聲淚俱下。
她們說:「恐怕再找不到這樣能容人的主母,只恨有兒女掛身,不然,定要與妙妙姐姐同去。」
我哈哈干笑兩聲:「你們不要這樣諷我,其實我最不能容人。」
徐家富庶,當年帶來嫁妝豐厚。
其中兩套頭面最好,翡翠那套留給菊青,寶石那套留給蘭香。
剩下的,連夜收拾打點,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帶著三駕馬車離開沈家。
我拖家帶口來,又孤零零一個人走。
城門在身后化成一個小黑點,馬蹄濺起黃沙,風沙迷眼,將將揉了兩下,就連小黑點也再瞧不見。
青州城,青州城,一別數年,一品鮮還是那個一品鮮,樓下卻早已沒了擺攤寫家書的少年。
阿爹黑黑胖胖,挺著西瓜肚,抱著一盒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豆糖,早早守在樓前。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早就給你說過,那沈世安不是良人,如今回來便好。」
他一路摟著我上了二樓,推開一扇小窗,獻寶似的,咋咋呼呼道:「看!你爹給你打下的江山。」
抬眼看去,行道上人流如織,三五頑童正在打鬧,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胭脂鋪里的梔子香順著風鉆得人鼻癢。
老爹一臉期待地問:「怎麼樣?」
「很熱鬧。」
「還有呢?」
「……很有煙火氣?」
阿爹在我頭上重重一拍。
「傻姑娘,這條街都是我們老徐家的!你爹養你一輩子!」
我:「?」
遙想當年初嫁時,我曾勸慰我爹,說嫁得沈世安,一品鮮要開遍上京城。
后來沈世安權柄在握,想巴結他的人太多,只愁找不到門路。為著避嫌,開酒樓的事只得作罷,
想不到阿爹不聲不響,居然已經掙下一條街。
感動之余,我又有一些難過。
一品鮮終究沒有開到上京城。
仔細算算,搭進去八年青春,還丟了兩套頭面。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
嗐,這叫什麼事兒?
重新做回徐家大小姐,每日只有三件事。
吃,玩,睡。
阿爹嫌沈世安把我養得太瘦。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被人放在掌心上,所以這次乖乖聽話。
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玩,又痛痛快快地睡。
如此過了兩個月,終于活過來些,我松松吃胖的衣帶,打著涼扇去找老爹。
一品鮮依舊賓客盈門,這日卻格外熱鬧。
老遠望去,門外就圍著一群人,里頭兩個穿黑衣服的格外扎眼,一個叫阿大,一個叫阿二,都是一品鮮的打手,除非有客人鬧事,否則輕易不會出來。
阿大長得高,率先見到我,搶著上前一步,把地上的東西都遮在身后。
「都是臟東西,大小姐不要看。」
可地上分明躺著一個醉漢,兩只半死不活的大雁,只阿大一個人,又如何遮得住?
這人是來一品鮮提親的。
至于提親的對象嘛……
我略微提起裙擺,從醉漢身上踩了過去。
唔,好生硌腳,真是罪過罪過。
后院廂房,茶盞摔了一地,阿爹正氣得跳腳。
自我和離歸家后,提親的媒人幾乎要踏破徐家門檻,如今更是跑到一品鮮來鬧。
娶個二嫁婦,本也不是什麼體面事,可我卻如此搶手。
究其原因,無非徐家家大業大,又只生得一個獨女。
這個獨女八年不曾生育,若是再成婚,想來也難有子嗣,可一品鮮總要有個傳人。
屆時納幾門偏房小妾,生下幾個兒女,一品鮮連帶一條街,還不是新姑爺說了算數?
吃絕戶的算盤珠子幾乎蹦到臉上,阿爹臉都要氣綠,大罵人心險惡,世道薄涼,什麼牛鬼蛇神,也敢妄想他的親親寶貝閨女。
我拍給阿爹拍背順氣:「一些宵小,不值當阿爹氣壞身子。更何況,都是鄉親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必鬧得這樣難看,此事其實好辦得很。」
「哦?」
「其實,女兒早就有意中人了。
既有意中人,自然是要等著意中人來娶,又怎好再嫁?那些什麼故交叔伯,阿爹自然可以體面又客氣地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