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早晚都要失傳,不如早些去尋新的門路。
于是我爹就改從商,先是下海跑船,等攢下銀錢,又回青州開下了一家酒樓。
等到沈家遭貶,一家落魄地來到青州,我家的「一品鮮」,已經是青州城內最大的酒樓。
我從小跟在膀大腰圓的屠戶叔伯身后打轉,后來混跡酒樓,又見了多爛醉如泥的酒囊飯袋。
待看見一襲青衣氣質如松的沈世安,猶見仙人下凡。
即便他那身青衫,已經洗得發白。
那時偌大一個沈府,百年世家,窮得只剩一塊牌匾。沈世安讀書之余,就在我家「一品鮮」樓下支了個攤子,替人寫家書掙錢。
我天天去找他寫家書。
一塊碎銀遞過去,沈世安問我寫什麼,我笑盈盈說,寫給我相公。
「卿卿吾夫,見字如面,展信舒顏。
「成婚數載,恩愛如初。尤記當年初見,海棠樹下,『一品鮮』前。相公著青衫,肩頭一剪墨竹,吾一見傾心,恨不能以身化墨竹,常坐相公懷中。」
我順著沈世安肩上墨竹看上去,咽一咽口水,繼續說:「相公薄唇緊抿,紅如二月玫瑰;相公鼻上一點小痣,燦如暗夜星辰;相公鳳眼微掃,好似一池春水,春水悠悠,一浪再接一浪,浪到奴家心里,便也發了大水。」
我越說,沈世安的臉就越黑。
待到那句「發了大水」,沈世安終于忍無可忍,把手中秋毫一撂,黑著臉道:「姑娘請自重。」
我就委屈地看著他,泫然欲泣。
「沈公子,奴家哪里說錯了?要是有什麼不妥,還請公子代為潤色一二。」
「你分明是在說……在說……」
沈世安氣得直抖,連帶我,也怕得落下淚來。
帕子拭在眼角,我抽噎著道:「奴家分明是寫信給我相公,不曉得哪里得罪了公子?咦,沈公子,你竟也穿了一身墨竹青衣,同我那俊俏相公一模一樣,可真是好巧,好巧。
「沈公子,你可是收過銀錢的,這一封家書還未寫完,你萬萬不許耍賴。」
再后來,沈世安便不再做我的生意。
他不做我的生意,我卻要做他的生意。
「一品鮮」是青州城最大的酒樓,米行、布行都要給我們徐家兩分薄面。
我就拿了米,扯上布,搖搖擺擺地挑著擔,去敲沈世安的窗。
「沈公子,你買米嗎?」
他說不買。
我又問:「公子,你買布嗎?」
他說不買。
我就笑著問:「買米買布送娘子,公子,你買娘子嗎?」
沈世安不開窗了,倒是隔壁探出一個頭來。
王家的二虎頭子說他要買。
我笑嘻嘻用扁擔去拍他伸出來的頭:「你要買呀?老娘不賣!美不死你這個王八蛋!」
看到這里你或許要說我言語粗鄙。
這事得怪我爹。
我爹頭幾年殺豬殺得虎虎生威,后面忙著開酒樓,又掉進錢眼里,等他回過神來,想起來給我請個先生,計劃把我打造成個大家閨秀,已然晚了。
我識了字,也習得文章,但捧著大盆接豬血的歲月已經狠狠沉淀在我的骨血里。
是以,后來即便成婚,沈世安心里,也一直對我頗為嫌棄。
我在外面胡天胡地追沈世安,我爹卻看不上他。沈家是被貶到青州來的,誰也不曉得上頭到底得罪了什麼人。
這個道理誰都懂的。
我爹懂,我爹的對家更懂。
我爹只我一個女兒,我如果嫁個不靠譜的,以后徐家就算絕戶。
于是月黑風高夜,我被人打暈,沈世安也被人打暈。
再醒來時,我的鴛鴦肚兜,還掛在沈世安腰上。
百口莫辯。
我失了清白,還是同沈世安一起失的。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
嗐,這叫什麼事兒?
后來我同沈世安成婚,沈家家貧,連聘禮也拿不出,我瞧著我爹一張圓臉已然氣成豬肝色,唯有好聲好氣地勸我爹。
「你想沈世安,那是什麼人啊!
「一手好字,一肚子文章,風姿綽約。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池中物?權當押寶,說不定二十年后,『一品鮮』開遍上京城。」
我壓中了沈世安。
卻沒有暖化他那一顆心。
如今想來,這一樁婚,他不愿意,我家不愿意,只我一個人愿意。
真正的剃頭挑子一頭熱。
有這樣的開頭,我們又怎麼會善終?
沈世安同我成婚,全是被人算計的緣故。雖然不是我算計的他,卻是先有我喜歡他的這個因,后面才有喜結連理的果。
我一直對他心懷愧疚。
成婚這麼些年,他對我頗為冷淡,我始終笑臉相迎。若說有什麼委屈,睡一覺醒來,也就過去了。
我總是想著,我欠他的。
或許再忍忍就能過去,或許再等等就會變好。
村頭的大嬸跟我說:「只要把自己活成男人的習慣,就算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也是他離不開你,不是你離不開他。」
我這樣想,我也是這樣做的。
然而總是事與愿違,兜兜轉轉,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剃頭挑子一頭熱。
我同沈世安提和離那天,原是風平浪靜。
我去小廚房燉好一鍋棗泥粥,路過沈世安的書房,碰巧看見李慕遙在里頭。
她給他做了一疊桃花酥。
沈世安夸她手巧。
遙想當年,李慕遙被家里寵得不像話,一粒花生也不愿意自己剝,如今嫁作人婦,卻變得賢良,知道體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