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討厭李逐月。
那張嬌蠻的臉,比我一個公主,還像個公主。
我倆許是八字不合,一見面總要吵架,從小掐到大。
她說話怪會氣人:「我與宋舒哥哥青梅竹馬,自小我有稀奇古怪的東西便拿來給他解悶。我送他的驢子,他都要取名叫歡喜,可見他歡喜得緊。」
我說:「閉嘴!別跟我提這個名字。」
李逐月驚道:「這你也要生氣?憑什麼不能提?你說不能提就不能提,你是天王老子?」
我沒好氣吼:「因為你爺爺我也叫歡喜!」
前面的宋舒驀地頓住。
頎長的身影立在風中,似隨時都要被風吹碎。
他緩緩回頭望向我,滿眼惱怒和委屈。
我和李逐月都唬了一跳。
李逐月問:「你怎麼也生氣了,難不成,你也叫歡喜?」
宋舒紅著一雙眼,一字一頓:「我叫長命。」
換我久久地愣在原地。
14
十二歲那年,我一身反骨,給自己打了一把劍,想要仗劍天涯。
還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叫歡喜。
路上,認識了另一個孤獨的浪子,叫長命。
我倆嚴格秉承英雄不問來處的江湖規矩,只交心,不交底。
長命很窮,也很瘦弱。
我幫他打架,請他吃肉,給他買糖。
他說自己沒吃過糖,抱著那包糖,一鼓作氣吃到牙痛。
我是不太信的,哪家父母不拿糖哄小孩,怎麼會有人沒吃過糖。
為了報答我,他說要請我吃瓜。
暑天熱得像個蒸籠。
他扎進一片瓜田,拔完了整片田的野草,才心安理得偷了一只小小的西瓜。
瓜一摔兩半,露出粉色的瓜瓤。
他挑的瓜,不太熟。
他將瓜瓤挖給我,自己把瓜皮啃得薄薄的。
邊啃邊說,這是他吃過的最甜的瓜。
我快要看哭了。
想不到我大昭,竟還有如此窮苦的百姓。
半月之后,我花凈了銀子,開始想家。
可長命日日跟著我,像條甩不掉的尾巴。
仗劍天涯未半,卻半道中猝,當真是很沒有面子。
我怕自己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大俠形象幻滅,便誆他出門為我買包子,留了書信一封,自己逃之夭夭。
信上寫得道貌岸然:「我心在天涯,帶上你,走得太慢。江湖兇險,不是你這樣的人該來的地方。體弱就該多讀書,為你自己,也為與你一樣窮苦的百姓。珍重,勿念!」
是夜,我在當地郡守府上啃燒雞。
聽見長命在城外哭著尋了我一整夜。
誰也不知道,當年小小的他,花了多少力氣才逃離那個家。
又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重新走回那個家。
我一句體弱就要多讀書,他便將自己鎖在藏書閣,再也沒有出來過。
15
宋舒去南疆后,探子傳回三封信。
第一封信,說中郎將與都尉大人一文一粗,一路行來十分不合。一到南疆,便吵到不歡而散,分道揚鑣。中郎將去了南疆王室,都尉大人卻去了某個部落,尋他的故友喝花酒。
第二封信,說辯難之上,南疆諸人齊刷刷地坐著,對面是孤身赴會的中郎將。中郎將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講家國大義,講百姓黎民,講內憂外患,講合商共贏,竟講得一殿之內,鴉雀無聲。
第三封信,說眾人辯了三日,辯無可辯,南疆親王那滾刀肉大手一揮,說聽聞大昭的公主貌美如花,不知大昭愿不愿意送公主過來和親,表表誠意?不疾不徐了三日的中郎將瞬間眼色狠戾, 口吐芬芳將那癩蛤蟆親王罵了十八輩祖宗那麼久遠。
此后再無書信傳來。
十日過去,不見宋舒歸來,南疆也杳無音訊。
朝中惶惶, 李相眾門生伺機發難, 要求父君迎回李相, 對南疆宣戰, 搶占先機。
戰事一宣, 便是將身在南疆的宋舒一行置于死地。
無人相信中郎將可以虎口逃生。
可我信。
我相信, 此時他必然正在千方百計,晝夜不停地趕回來。
我穿好宮服, 戴齊佩綬, 端正立于城樓之上。
面朝大昭百姓恭謹長禮:
「我以一國公主性命擔保, 中郎將必能凱旋。此刻起, 我不吃不喝, 在這里等。若等不回中郎將,我自愿赴南疆和親,平息戰事。」
城頭的風很烈。
百姓的目光齊刷刷望著我。
風吹日曬一日,我悔青了腸子, 以性命擔保就算了, 何苦要說不吃不喝。
渴死真不是個好死法。
阿映泣不成聲:「殿下,喝口水吧!」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像舔到了母后牌位前風干了一個月的桃酥。
暮色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 樹頭懸上了一弦彎月。
不知過了多久, 我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從四肢百骸上漸漸剝離。
城外突然火光四起, 守城的士兵紛紛舉起長戈。
鐵蹄漸近,為首的一騎音色清冷:「開城門!」
眾人頓時喜極而泣:「是!中郎將!」
我一直相信他會安然歸來。
他一貫穩妥,既領了都尉一行同去, 怎麼會由他出去喝花酒。
和談將成, 又如何會任意妄為翻臉罵人, 置家國百姓于不顧。
唯一的原因便是, 彼時他大事已成, 再也不怕兩方談崩。
石頭落地, 我心頭一松, 軟軟地倒了下去。
卻栽進了誰的懷里。
一只微涼的手伸過來,緊緊扣住了我的手。
我氣若游絲:「水……」
宋舒攥住我的手:「是我,我回來了。」
我說:「水……」
宋舒抱著我,淚眼婆娑:「是我,宋舒,你的長命。」
我將他扒拉到一邊, 摸到阿映的衣袖:「水……水……」
宋舒:「……」
16
大婚那夜, 我看著桌上的燒雞,五味雜陳。
宋舒滿眼溫存, 問:「餓了麼?」
我無限感慨:「七年前分別那晚, 你哭喊了一夜, 我就在當地郡守府上,啃一只這樣的燒雞。」
宋舒眼中溫存頓時蕩然全無。
他捏住我的手腕,眼神兇狠, 似要將我拆骨入腹。
耳畔響起他清冷聲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夜,該換你哭喊一整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