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歸來那日,爹的靈柩停至庭院中,而娘的墓前,已芽蘗初生。
四周空氣冷冽,風聲呼嘯。
揚起的砂礫劃過面頰,我緩慢閉上了眼。
我這一生,本就孑然一身,又何懼一無所有。
2
待我再次醒來之時,一時還有些恍惚,只覺上身疼痛無比,下半身卻毫無知覺。
秦嫂抹著淚告訴我,那日我為救太史,以一發箭矢命中暗箭,自己卻不慎墜下箭樓,幸有女墻阻擋,才僥幸撿回一命。
軍中袍澤常來探望,我面上仍如往常那般,實則內心一片荒蕪。
他們說,將軍為我保留了射聲校尉一職,然臥床之人,站立都做不到,又談何掌弓弩領兵。
我將每月發放下來的俸祿一半留予秦家,一半計劃捐出做軍餉。
如今我腿足不便,腰腳無力,只株守于一方屋舍,了此殘生罷了。
那日,秦家老大來給我送飯時十分欣喜,他說驃騎將軍憐戍邊將士孤寂,上疏奏請陛下,將從罪奴中擇適齡女子送嫁邊疆。
我心中沒報甚期望,亦不愿耽誤他人。
沒幾日,梁將軍卻找到了我。
他說,謝賢之女,亦在此次行列之中。
自古以來,朝堂晦暗詭譎,暗流涌動,謝相一向明哲保身,亦是被迫卷入漩渦之中。
謝相與母親同屬清河郡人氏,又同因黨派之爭淪為罪民。
梁將軍觀我神色,又言,此女不僅聰敏,且勇敢果斷,與我極其相配。然其身世復雜,又帶一幼妹,如若嫁與我,也算有個好歸宿,可保她一世平安。
如是,我便答允了。
只是男子無法拜堂,則以公雞代之。
憂其懼怕,我托秦家老大去集市選了只脾氣頂好的公雞,又交予秦嫂一紙箋,請她幫忙安慰開導。
3
大婚之日,我聽著屋外熱鬧,安靜臥于榻上,只仰頭望著天際。
這是我的日常。
唯一不同的是,這日的床幔花般鋪陳開來,紅燭搖曳,如夢如幻。
身側陌生的馨香,令我竟有些許緊張。
軍中皆稱我為神箭手,因我冥冥之中,只依賴聲音即可命中敵人。
也因此,即使我閉上雙目,仍可聽聞上方輕淺顫抖的呼吸聲。
罷了,身為男子,這種事怎能讓女子主動。
俯身其上,將一團春色融于懷抱之中。
4
涼州年年風吹黃沙,頭一日拭擦干凈的家具,若是起了風,第二日便又會落一層厚厚的灰。
然,自阿菡至,這家中卻無一處不整潔溫馨。
與阿菡相伴的這些時日,我是十分歡欣舒暢的。
她像一只小獸,慢慢試探著我的底線。
還記得初來時,她十分留意我的習慣喜好,無論何時都是小心翼翼。
阿蕖也十分安靜乖巧,大多時間都待在自己屋里。
稚子天真,童言無忌,她不讓阿蕖到我身邊,是怕其不經意的言語令我多慮傷心。
但很快,我床榻前的一寸小天地就成了姐妹倆的閑聊之地。
阿菡對身邊的一切事物,好似都懷著一份熱忱,即使在貧瘠枯燥的涼州,也能找到許多樂趣。
她十分喜歡與我分享生活中的小事,譬如那日晨起,阿蕖說灶臺內總有窸窣聲響,二人斂神靜氣,一看竟是一只前來取暖的小貍奴。
譬如城北傅千戶家的娘子送了她一只凝香膏,味道十分好聞。
又譬如今日天氣頂好,天穹蔚藍,云絮潔白。
她總是笑盈盈的,無論對誰。
每當這時,我的心就會有些許酸澀。
她對美食十分熱衷,哪怕是面粉,也能做出無數種花樣。
但她總是吃得很少,阿蕖吃的亦不多,于是剩下的大多,就到了我這。
被悉心照料的這些日子,我竟不知不覺長胖了。
唉。
5
久臥于床,使我不復以往之壯碩,下肢細如麻竿。
阿菡面上卻從無厭嫌之色,總是替我輕輕擦拭,又細致按摩揉搓。
她會跟我和阿蕖講述我們從未聽聞的歷史故事,說有一古人姓孫名臏,被同窗設計陷害,受到臏刑和黥刑,致使雙腿殘疾,面部被刺,仍乘工具車指揮戰爭,終忍辱負重,報仇雪恨。
她會在草長鶯飛之時,為我摘來金燦燦的油菜花,將裳裳黃萼、融融春意從室外帶至我身前。
有時,她會突發奇想道:「古人言,吃啥補啥,今晚咱家吃烤羊腿如何?」
她甚至會有幾分艷羨地看著我:「腰肢細似條,君看一束蔥。」
令我瞠目結舌,又令我魂牽夢繞。
她將殘破的我一片片拾起,又耐心地重新拼接。
她像水,水能承載千鈞之重。但又像海,海納百川,包容萬象。
而男兒頂天立地,不立于地,又如何頂天?
當我又一次立于地時,說不上那時的心情。
歡欣的不只是可以重返軍營。
還有重新縱馬奔馳于廣闊天地的舒暢。
終于可以帶她去看蒼茫戈壁,黃沙漫天,悠悠古道,蕭蕭白楊。
從前,我像一葉孤舟,雖自由,卻十分孤寂。
因此我常宿營中,甚少回家。
現在,我想,上天將我至親之人接連收走。
又于至暗時分送來珍寶。
孤寂彷徨的靈魂被妥帖撫慰。
我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