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回來了,不歡迎,我們小人物不值得耽擱時間,忙你的大事去吧。」
一男一女并排走到門口,如是像想起什麼似的,叫住他們:
「要是、要是能帶著我家立雨一起回來,就歡迎你。」
如是應該也恨他吧,他羞辱了她,還鼓舞她的女兒獻出自己。
立雨「若一去不還,便一去不還」的背影消失在夜里后,再也沒有了音訊。
從沒回來看過如是,直到她染上重病走到生命的盡頭。
我們一直沒敢托人到北平打聽她和那個男孩的下落,還有劉媽媽和姐妹們的。
不打聽的話,沒有確定結果的話,就還有希望的,對吧。
又過了幾年,聽說整個北平都淪陷了。
而后日本兵如蝗蟲向南過境。
我們附近屠殺不斷,炮聲隆隆地響。
立風也鬧著要參軍,我不同意。
「要是你也一去不回來,你娘以后該怎麼活!」
我把他鎖在房間里,可還是被他偷偷跑掉了。
走的時候他十五歲,和他姐姐一樣。背影也一樣,消失在濃稠的夜色中。
像兩顆光滑的石子,又像兩片年輕的羽毛,輕飄飄的。
他們投進墨黑的死水里,試圖攪起微瀾。
戰事日緊,我天天盯著報上的消息,輸輸輸,一直輸。
輸得越多,兒子就回來得越晚。
我們中國人就是打不贏日本鬼子嗎?我又疑惑又憂懼。
終于有一天,頭版頭條,大大的字,寫著在山西大同靈丘,咱們打了第一次大勝仗,殲敵 1000 余人。
痛快!是能打贏的,能站到最后的也一定咱們的好兒郎們,趕跑這些豺狼虎豹!
再過了一個月,一場深秋的大雨里。
有人從山西送來一張殘破的血衣,里面夾著一封血染的家書。
「親愛的爸爸、媽媽,兒不孝,不能陪你們到兩鬢白。別哭泣別嗚咽,別用淚水送兒別人間。站在人群和國族的事業上,媽媽,您的乳汁畢竟不會白喂給兒的。立風敬上。」
我沒忍住,哭得一塌糊涂。
而如是聽了兒子的話,她立在冰冷的風中和雨中,巋然不動,沒掉一滴眼淚。
我們在院里給立風樹了衣冠冢,并預留了立雨的位置。
從北平逃出來的時候太匆忙,沒帶他們太多東西,全部收拾出來,也不過半籮筐。
把物品焚燒完,她面色如常,只是許久不說話。
我記得,得有兩個月那麼久。
一直到了冬天,山東的第一場雪下起來,我正在院里劈柴。
她在廚房里做飯,突然放聲大哭,哭到不能自已。
接著,她說了兩個月以來的第一句話。
「三兒,我圍裙開了,幫我系一下,和面騰不開手。」
20
哭完了,生活還得繼續。
家里空空蕩蕩的,看著難受。
我們就把它改造成了隱秘的傷員治療場所。
附近大仗小仗打完了我都去湊熱鬧,碰到還有氣息的就扛在肩上帶回家。
這事我擅長,以前扛的是女人,現在扛男人,有區別,但不大。
如是就負責醫治和照料,用她的金銀珠寶換錢買藥買食物。
水平有限,能治好的盡量治,治不好的就給埋到田里。
民國三十一年,戰亂又逢饑荒,逃荒的人像水澆的螞蟻一樣四處亂爬。
我在草叢里撿到一個孩子,媽媽已經涼透了,他還在懷里吸奶。
頭發已經開始泛白的如是先是一驚,隨即高興,小米粥一口一口喂大,給他取名叫立陽。
說是風啊雨啊什麼的都不吉利,還是大太陽天比較舒服。
但她高興了沒幾年,又出了變故。
民國三十四年的春天,病魔不出意外地找上了她。
先是腿上起斑疹,很快擴展到全身。
接著是時不時發熱,骨頭也隱隱地疼。
我說帶她去省城看看,她說不必了,她知道是什麼病,沒得治。
我也知道,在她之前,我扛過的頭牌里,就有兩個得了這個病。
到了頭和眼睛里面也開始痛的時候,她說受不了了,讓我給她個痛快。
我說:「咱們回北平吧,去找那洋大夫,醫術高,說不準還能治。」
她說:
「兵荒馬亂的,我撐不到了。最后的時間,我想跟你一起說說話,不折騰啦。
「三兒,走之前,有一件事,我不想再瞞你。以前不敢說,是怕你恨我。現在要是還不說,我怕你以后到了底下見了面,更恨我。
「就是立風他啊,去當兵,是我偷開了鎖給放走的。」
「我知道,走的那晚上我看著他呢。怎麼會恨你,沒恨過。」
她笑了,因為疼痛,笑得很苦。
「如是,我也有件事一直瞞著你。」
「我知道,死掉的那個廚娘,是你下了藥。」
「不是這件。」
「我知道,從我進滿春院上了你的肩,你就想打上我的主意了,那床腿上的刻痕也是這個意思。」
「也不是這件。」
我頓了頓,接著說:「是,更早的,你家出事那天,帶你爹走把你留在那里的人就是我。后來我總想,要是我當時敢把你帶走,你的命會不會比現在好很多?」
「咳,這事啊。我也知道,我都知道,我早知道。」
「那你還要我當你的龜奴,還要嫁給我?陳天瑜?」
她轉著失焦的眼球,像轉一對干癟失水的杏核。
「三兒,你忘了嗎,那天是我自己要轉身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