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被抄后,我打聽過,她父親是第一批派去美國留洋的學生,學貫中西,從小也是教她許多開放思想。
只是這事我沒說過,她不知道我了解她家的情況。
這是我一直守著的秘密。
然而按她的教法,孩子越教越野。
大一點的立雨,是沒像我們最開始擔心的,困在這院子里變成妓女,但也不知道天天跑哪兒去,反正是成天見不到人。
一回家也是跟她娘黏在一起說話,不怎麼理我。
今天,直到晚飯過去,她仍然沒回來。
最近匪患鬧得兇,一院子的人都在擔心,眼巴巴地望著。
「趙三兒,要不,你去找找看吧。」
劉媽媽跟我說話的當間,立雨到了。
和一個男孩,攙著個流血的女孩回來了,看著都比她大不了幾歲。
女孩臉色已經蒼白。
沒等開問,她又跑出去了。
不一會兒,又帶著一個年齡大些的男子回來,他戴著金邊眼鏡,一進來就咋咋呼呼。
「立雨同志,他們倆怎麼樣了,嚴不嚴重?」
「你不是?」
「你不是?」
我和柳如是共同叫出了聲。
他是那個游行時扛旗子的學生,把我們推到中央,說是為我們好卻讓我們感到無比羞辱的那個。
「是共匪。」閱人無數的劉媽媽一眼就看穿了他。
想起那天如是頂著燒傷的臉痛哭不止的慘樣,我氣不打一處來,往外轟他。
「出去出去,趕緊出去。」
立雨唰一下子擋在他身前:「爸爸,這是我老師,也是我上級。你把他趕出去,他就死定了。」
「你別在這里瞎說,你才十五歲,有什麼上級下級啊。他不出去,按新出的剿匪規定,這一院子的人可能都要被牽連,都得死!」
女兒單薄但是強硬的身體固執擋著,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是好。
看向如是,她嘆了口氣說:「留下吧,趕緊藏起來吧。」
19
沒多會兒,一隊蹬著長筒靴的軍人就上門了。
「我們追的共匪,在這附近消失了。你們可有人看見了啊?」
如是答:「軍爺,咱這里是破落的窯子,哪會有你說的那般人物。」
登時,槍就拔出來架在了她頭頂:「大膽,還敢騙我。明明有人說看見一男一女兩名共匪進了你們的大門!」
明明是三名,他怎麼說兩名。
「藏匿共匪什麼罪名,還不清楚是吧?要不要我念念給你們聽。」
吱呀一聲,門開了。
劉媽媽只拄了一根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出來,另一只手拿著紅綢子裹的物件塞給領頭的軍官。
「軍爺,哪敢勞您念。我們都清楚著呢,所以不敢藏的。您看看是不是去別處尋尋?」
軍官掂量兩下,打開綢子掃了一眼塞進口袋,環視所有人一圈,帶人走了出去。
眼見他們出了大門,剛松一口氣。
他們折返了回來。
「我們追的共匪,在這附近消失了。你們可有人看見了啊?」
「軍爺,不是剛剛才問過,我們這里沒有藏啊。」我說。
登時,槍就拔出來架在了我頭頂:「什麼時候問的,我怎麼不記得。大膽,還敢騙我。明明有人說看見一男一女兩名共匪進了你們的大門!」
劉媽媽還想再回房去取錢。
可我們都意識到了,這群狼喂不飽的,把她一輩子積攢下的財富全拿出來也滿足不了他們胃口。
他根本不確定院子里有沒有進人進了幾個人,只是虛張聲勢想再訛一遍錢財。
吱呀一聲,門又開了,是后院里的廂房。
我看見立雨和那個年輕的男孩在院子里蹦著,朝我們招手。
「你說的一男一女,是我們倆嗎?」
隨后他們朝后門跑去,一隊人也緊追了上去。
立雨弱小但堅毅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那年爬向清兵的如是,背影和立雨重疊著,真像。
「快跑!帶上那兩個人。」劉媽媽扔掉拐杖,推搡我和如是。
「那您和姐妹們怎麼辦?」
「我還有錢,能應付一陣。你們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聞見血腥味,會有越來越多狼過來的。」
「咱一起走吧,媽媽。」
「莫管我,走不動啦。再說在這院里待了快六十年,我死也得死在這里才安心。」
我們只好迅速收拾了包裹,我把流血的女孩扛到肩上,立風和金邊眼鏡男人跟著,一路逃竄到了魯西南的一處村鎮。
日常吃喝,給女孩買藥,沒有住處,我們還想置辦一處宅子,都需要錢。
「你們有錢嗎?大叔大嬸。我這里只剩兩塊大洋。」眼鏡男問,他顯然沒有認出我們,沒有想起游行那天發生的事。
我笑了笑,掏出壓箱底的十塊大洋,也是在那天從協和醫學堂拿到的。
「有啊,足夠用一段時間了吧。想當年,就是這幾塊大洋才讓一個麻木不仁的龜奴和你撞在一起的。」
「不夠的話,我也有,別人送給一位被折磨到滿臉傷疤的娼妓的。」如是也笑著拍了拍她的包裹,里面裝著一些金銀首飾。
他扶了扶眼鏡,恍然大悟。
安頓下來后,他帶著養好傷的女孩一塊離開了,說還有光榮的事業要去做,等完成了一定回來看我們。
我心里抵觸這個男人,他借著偉大的名義當眾摧毀了如是最后一點渺小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