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龜打挺,只會四腳朝天,凈等著死了。
無論這世道怎麼變,各人都還得在各人的位置。
織錦的沒羅衫,種地的難飽暖。
當皇上的不變小廝,當龜奴的孑然孤單。
而姑娘們嘴里認,心里不認。
憑著一張臉,個個都覺著還有翻出勾欄的機會。
柳如是也如此,我祝福她。
「得嘞,能送如是姑娘幾年,已然是小的福氣。宋先生貴氣颯爽,打眼一看就和您絕配,我也盼著他把您握緊吶!」
邊說我邊接下這別離的糖葫蘆。
不管情不情愿,肩上輪換過的姑娘也一只手數不過來了。
愿意給我買糖葫蘆的,柳如是還是頭一個。
前幾個里,心善點的把我當龜使。
心惡的把我當驢趕,不光費我的腿腳,還總向劉媽媽告狀,讓我吃板子受斥責。
可惜,她們不認的命最終還是得認,病死、流轉,沒一個能得償所愿。
至于柳如是,不談過去欠她的念她的,只沖這串糖葫蘆和幾年的溫聲細語。
我也盼著那個宋先生,能真心待她,幫她改一改命。
「趙三兒啊,你是個好人。」她在頭上慨嘆。
「到啦,您且玩好。」
把她放下,我扭頭往院里回。
護城河邊,柳樹叢下,我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蘆。
手藝不行,糖漿掛薄了,山楂也不夠熟,口感過酸。
再加上,暮春里,柳絮飄飄,迷了奴眼。
14
只是這次,她的命依舊沒改成。
癡情的女子多,薄情的男人也多。
宋先生的汽車接接送送十來回后,再也沒見過蹤影。
錯失這個最可能帶她走的人之后,柳如是的姿色和所遇之人都是一路下坡。
她哭過幾場,還是坐上我的肩,朝李統領、孫總長、徐教授……段副參領的宅子里去。
先前和之后,永遠是希望和失望的往復循環。
這循環里,本只有我的側影,不該出現我的正臉。
直到今天,她問我那句「把柳枝握緊」的荒唐之語作不作數,我裝作不記得。
她又問:「握上了,能握到死嗎?」
可握不住啊,根本握不住。
烏龜的爪子是個蹼,握不住任何東西。
「不作數就算了,我去跟媽媽說我不愿意嫁你就是。」見我沒回應,她說。
「我把你扛在肩上,我的背很硬,能一直馱著。馱到死,只要你愿意。」
我終于說出了口。
15
到了協和醫學堂,洋大夫看完說已經有了輕度感染,傷口里還有些菌菇之類的東西。
拿著針頭往身體里灌了些液體,又在她臉上涂了藥膏。
特地囑咐說,幾日內可能會很疼,得做好心理準備。
疼痛像狂風在體內發作的時候,她的煙癮同一時間犯了。
她從床上打滾到地上,又從屋內滾到屋外。
「我不要治臉了,我要大煙,快去給我買煙,用我香囊里的錢。」
可我翻開她的錢袋子,里面只剩兩塊大洋。
一次次的失望后,她已然不對生活抱太多希望,得過且過起來。
攢下的不多家資離贖出自己差得遠,就索性盡數揮霍在大煙館里,換得一時的快活。
無奈,我又跑去協和求助。
大夫說,除了繼續給藥,實在太痛的話,給她點鴉片吧,能鎮痛。
「上帝保佑她。」
我有些懷疑,洋人傳進來的鴉片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怎麼治病也用鴉片。
但又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何況柳如是早已成癮,再多吸一回也沒什麼干系。
抽上大煙后,她果然睡了個安穩覺。
挺過了最兇險的時期,臉上開始結痂愈合。
安穩過了一個月,她基本不再疼痛,血痂也慢慢脫落。
但面目比剛燒傷時還可怖。
她又重新拿起那面水銀玻璃鏡子,段副參領送的。
我怕她受刺激,想制止。
沒承想,她沒有照,而是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
我急忙把碎片攏在一塊兒想拼湊,被她叫住。
「趙三兒,咱們,該結婚了。
「咱家,以后不需要鏡子了。」
我蹭著玻璃碎片,二十多年間第一次看了一眼清晰的自己。
胡子拉碴,蓬頭垢面的,臉上黃黑,三十多歲的滄桑盡數寫在上面。
「我窮,長得砢磣,先說好了,你別嫌棄。」
抬頭看見她痕跡斑駁的臉,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她卻輕輕一笑:「我也不好看,丑男配丑女。」
按時髦的說法,我們辦了一場自由婚姻。
禮數儀式一概不講,也沒置辦什麼新衣服新物件。
更沒什麼人給祝福。
我們特地去找了劉媽媽,想請她給主婚。
柳如是養病的一個多月,她并未像金水猜測的那樣,將我們掃地出門。
反而沒什麼人來打擾。
誰知道她全然不掛念主奴的情誼,不耐煩地敲著拐杖,冷臉罵道:「可別想老身給你們什麼禮金。你們結婚是自己的事,就自生自滅去吧,千萬別耽擱我的生意。」
罵完她讓人騰挪了后院一間大點的廂房,給我們住了進去。
我買了紅紙,去附近學堂里托學生給寫了一摞囍字,屋里門上到處貼。
特地留了一張。
把我床腿上經年累月的 489 次刻痕削去后,鄭重地將「囍」
裹在上面。
「這是什麼印子?」柳如是疑惑。
「以前無聊瞎刻的,往后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