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讓再有人被逼著騎在另一個的頭上,為了不再有任何人能騎在我們頭上!」
他聲音洪亮,感染力極強,洋洋灑灑說完后,振臂高呼,帶著人群爆發出激烈的掌聲、口哨和歡呼。
「廢除二十一條。
「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
他扶了扶金邊眼鏡,向地上坐著的我和柳如是握拳鼓勁,然后扛起旗子隨大隊伍遠去了。
我想說但沒來得及,我是龜奴,但不是麻木不仁,我也懂很多是是非非。
只是我一直覺得,世道再變,各個職位都還得有人做。
天已經變了幾回了,妓院不是還得開著,妓女不還是有人做著。
不是她就輪到你我罷了。
當然他的話說得很吸引人,我甚至也想振臂一呼加入他們的隊伍——如果被圍在中間當成例子的不是我們的話。
當下,我沒辦法考慮遙遠的子子孫孫,我也根本不會有。
我只想帶柳如是去治療傷口。
她已經哭得梨花帶膿。
止不住的淚水,和燒傷上的膿液混合在一起,滯重地往下流。
看起來就更疼。
可我感到,她的傷心,疼不過占十分之一。
剩下的,全是因為被圍觀和踐踏的一個妓女最后的自尊。
知道那眼鏡男是好心,我們卻沒感受到好意。
人群都散了,我又把柳如是扛上肩往協和醫學堂趕。
柳如是還在抽泣,有幾滴滴在我的布衫上。
她哽咽著開口:「他們告訴我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劉媽媽把我許配給你。」
「呃呃呃呃啊啊。那你,是,怎麼,想?
「算了先別想了,如是姑娘,還是先把傷治好要緊。
」
我還在逃避。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她吸了口鼻子,停住不哭。
「你問。」
正好我們走到了南護城河旁邊,垂柳依依。
她抬手去夠綠油油的柳枝,折下一枝在我眼前晃。
「你以前在這里說過一句話,還作數嗎?」
「哪一句?」
我當然記得。
在這條柳樹成蔭的河邊,我話很少,沒說過幾句。句句都印象深刻。
但我不敢說記得。
因為那回,我說完了,她卻顧左右而言他。
13
她坐在我肩上,走過這里許多回。
初春的嫩芽,盛夏的鳴蟬,秋天的黃葉和冬天的禿枝。
我們全一起見過。
那句話是在她來的第四年說出來的,其時民國已經替掉大清。
一位赫赫有名的商人,宋先生,迷上了她。
他置辦著礦場、紡織廠,還是第一批派去美國歸來的留學生——跟柳如是她爹是同學,只是他不知道,喜歡上的是同學的女兒。
西裝筆挺,油頭光亮,說話儒雅,長相上和她極般配。
宋先生為柳如是一擲千金,最多的一次打賞了兩千個大洋,是滿春院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賞金。
當然,絕大部分進了劉媽媽的口袋。
媽媽高興壞了,狂夸柳如是,還特許她有了姓。
她選了柳。
「為什麼選柳,不選……」
送她去宋先生的宅子的路上,我忍不住問。
「不選什麼?」
陳,我及時剎住車,沒暴露出我知曉她的過去。
「不選其他的姓。」
「趙三,你知道柳宗元嗎?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不知。」
「那柳永呢?院里唱的好多曲兒都是他寫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也不大有印象。」
「那柳樹呢?你總知道了吧。
」
她在上面輕輕拍了我的頭頂。
那是自然知道。
我們正沿著南護城河走。
我撐著她,她撐著傘。
一旁的垂柳新發了芽,在雨中茁壯成長,搖曳著。
「這不就是,細細長長,不禁風似的,好看,像你。所以你才要姓柳吧。」
她啞然失笑,挪了挪屁股,微調坐姿。
「不是這種像。」
「是哪種?」
一陣風吹過,柳枝搖擺得更厲害。
「都飄搖啊。」
我心頭一怔,伸手扯下來一枝,往頭上一遞。
「你握住它,它就一動不動,安穩下來了。」
她握住了,斷枝還是在我眼前來回晃著,道:
「可是它已經被折斷了,誰動一下它都晃。」
說話的語氣哀傷極了。
我似乎被傳染,魔怔了,居然伸手去奪柳枝,大著膽問了句:
「要是我,能把它握緊的話,你會讓嗎?」
我用了挺大力氣,但沒能把柳枝奪下來。
我松了手,柳枝還在眼前搖著。
她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起了別的。
「這回怕是最后一回辛苦你送我了。宋先生說往后會用他的小汽車專門接送,不勞你跑腿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如死灰,空著的左手暗暗掐了一把大腿。
我到底怎麼敢問出來的?
但眨眼之間,眼前的一串綠變了一串紅。
她倒垂著一串糖葫蘆,不知什麼時候買來的。
「以后要是見得少,我會記得你的。」
糖葫蘆,它好像總是在訣別的時分出現。
我突然想我娘了。
小時候我騎在她脖子上,她往上給我遞糖葫蘆。
如今我長成大人了,換了個女人坐在我肩上,往下給我遞糖葫蘆。
我又想起來六子,娘最后給我的一串糖葫蘆,我分過他兩粒。
他死以后,滿春院的龜奴們規矩了認命了。
但姑娘們還沒認,兩類人不一樣。
我們從外到里都認命,被賣到院里就不想著走了,因為我們沒有翻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