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下九流的最后一流。
而我連下九流都沒入流。
我怎麼敢奢求她能給我牽她的手,能親上我一口,能當一當我的妻子。
可是現在,竟然比夢還離奇。
她真要成為我的妻,雖然是火燎過的。
那又如何。
我傾慕的從來不是她的面容。
而是她一整個人吶。
12
醒來的第一件事,柳如是就聲音虛弱地要我找鏡子給她。
可我沒有鏡子。
當了龜奴后,我省了照鏡子的習慣。
洗臉時,在起波紋的水盆里胡亂看一眼就行。
龜奴就是要亂糟糟,不能講究,不能像六子那樣,千萬別搶任何人的風頭。
她拿手在臉上亂摸,我慌忙制止。
「疼是吧?你臉燒到了還不能碰。鏡子也先別照了,我這里沒有。我先出去給你買藥。」
「不行,拿鏡子來,我房里有。不然我就撕破這爛皮。」
她作勢要去撓。
我說好好好,還沒出門,就看見年輕力壯的龜奴金水抱著大團行李過來。
「趙三兒,剛劉媽媽說了,今兒起,晴月姑娘提前升為頭牌,柳如是的房間由她住了。
「以后的頭牌由我護著,你老人家,不再馱姑娘出去了,做什麼,再聽她安排。」
金水把行李丟到地上,又補了一句自己的猜想。
「八成,是要趕你倆出門了,早點收拾收拾,到大街上給自己找個好窩棚吧。」
昨日還一口一個趙三哥,轉臉就不認人了,我回嗆他:「那房子里鬧鬼,你讓晴月姑娘小心點,別睡太死。」
柳如是住的就是春燕曾經的房,睡的也是她爹和春燕一起睡過的床,那張床下,她爹被抓出來做了刀下鬼。
行李里就有段副參領送她的一面順德府造的水銀玻璃鏡子。
光彩照人,根根汗毛都看得清。
我拿給她,她照了沒有尖叫,似乎心里做足了準備,僅是無力地把手垂了下來。
鏡子跌在旁邊。
想了很久后她說:「我怎會在你房里?」
「罰她嫁作你的妻。」
我很想復述一遍劉媽媽的話,卻發覺自己怎麼都開不了那個口。
一上一下一尊一卑太久了。
我說不出,做不到,沒那個勇氣,成為和她平等的人。
我囁嚅著,出口的話卻變成了:「如是姑娘,你傷了暫時不能待客,媽媽說先給你找個僻靜地方先養養傷。」
她還想問,我奪路而逃。
「我去給你買藥,再耽擱下去可不行了。」
到大街上一走,我才發現,四處都亂了套。
連著走了幾家藥鋪,都大門緊閉。
成千上萬人在街上游行,群情激奮喊著很多口號。
「外爭主權,內懲國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誓死力爭,還我青島。」
……
準是洋人又搞什麼幺蛾子,害得所有商鋪都不敢營業。
我一籌莫展之際,走錯進了個死胡同,意外發現有一個紅臉黃發的男人倒在地上。
聽到有人靠近,他抱著頭反復喊:「我,好洋鬼子,好人好人,沒有占你們的土地,來幫你們的。」
許久,見沒人打他,才睜眼看我。
見我不像游行的人,他改了口:
「我腿瘸了,能不能送我去東單北大街的婁公樓。
「我給錢,五塊大洋夠不夠,十塊,給你十塊。」
很難不心動,買不到藥掙點外快回去也不錯,以后用錢的地方多的是。
他個子很大胖乎乎的,我抄小道,半背半拖,累得氣喘吁吁。
把他交給婁公樓里的人后,一個白大褂走過來。
「感謝你朋友,這是十塊大洋。」
我反應過來,跑去看了一眼門口的牌子「協和醫學堂」。
「你們是大夫嗎?」
「是的,是醫生。」
我當即跪下了,他把我扶起來。
我把柳如是的情況一講,他說情況聽著比較緊急,要現場看了才行,但最近時局特殊,他們洋人都不敢出門。
「只能你把她帶過來了。」
無奈我又折返回去。
柳如是看起來已經恢復些體力,但臉上開始流膿了。
沒有車沒有馬,只有我的肩膀。
我簡單講了一下情況,就把她扛到肩上往婁公樓走。
穿到大街上,和人流逆行。
我盡量靠邊,在看熱鬧的人群和游行的人群夾縫中往前擠。
但仍然很扎眼,旁人一眼就能認出我們的身份。
埋頭往前走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和一個舉著旗幟的人撞上了,三個人堆成一團。
他年紀輕輕,戴著金邊眼鏡,非但不惱怒,而充滿關切。
他叫停了游行的隊伍,把我們扶到了旁邊的臺階上。
「同學們,停一下,各位民眾,圍過來看過來。」
瞬間圍了里三圈外三圈,幾十雙眼睛瞪得我們發憷。
還有百姓在竊笑。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人不支持我們,認為我們在胡鬧。但請你們睜大眼看看這二位。一位被折磨得滿臉傷疤的娼妓和她麻木不仁的龜奴。
「他們之所以落到這個境地,正是因為從清廷延續下來的腐朽沒落,正是因為曹瞞、章惇一干賣國賊的不作為,正是因為內外勾結對于民眾的,赤裸裸吃干抹凈的剝削,更是因為我們國民對洋人和政府過度的害怕和退讓。
「農民們,商人們,手工業者們,走出來吧!和我們站到一起吧!讓我們合力抗爭吧!我們的呼喊我們的汗水我們的血液絕不單單為了自己,更為了這位妓女,為了這位龜奴,為了在場的每一位民眾和你們的子子孫孫,為了每一個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