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哪句?」
「逃不掉。」
很久前他就跟我討論過逃走的可能性,我說八大胡同里都是妓院的眼線,相互幫忙盯著。
還有常年雇著的保鏢,白天夜里都響應。
再往外,永定門廣渠門阜成門,哪個城門不是重兵把守,層層盤查。
你說,你能逃哪兒去。
「對啊,這北京城對貴人們來說很小,對我們太大了,根本逃不了。你怎麼就不愿意聽我的呢!」
「不是啊,三兒。
「我說逃不掉的,是命。」
六子眼睛里涌滿了悲戚,又問我:「海棠,她,怎麼樣?劉媽媽應該不忍心把她也殺了吧。」
「不會。媽媽沒法殺她了。
「被抓回來的路上,她掙開了,投了河。」
六子一下就笑了。
一直笑,不說話。
他冷不防地奪過刀,插進了自己心臟。
「已經殺了。」
我走出柴房,跟劉媽媽交了差。
我嘴里又咸又澀,突然很想吃冰糖葫蘆。
跑出滿春院卻不知道到哪兒買。
聽見遙遠的吆喝,我在胡同里像個沒頭蒼蠅四處亂走。
經過朱家胡同時,我看到那個跟我和六子打架的小乞丐躺在墻角。
破爛的麻衫上滿身血污,氣若游絲。
不打不相識,強喂給他一口饃饃后,我們反而成了朋友。
沒什麼人愿意跟龜奴和乞丐做朋友,所以我們珍視對方,時常偷著接濟他一口飯。
可他也聽不見我的呼喊了。
「救救他吧!」
我哀求著路過遛狗遛鳥遛蛐蛐的王公大人們。
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像看老鼠。
小老鼠不多時就咽了氣,和我另一個朋友在同一天。
命啊,我認,從來都認啊。
你是老虎,你要吃我的腦子還是腳或者心肝脾肺腎,都請便呀,我會乖乖的。
我乖乖地又扛了九年還是十年,肩頭的頭牌變換了四五位。
受男人的磋磨久了,再好的妝粉和華服修飾,也擋不住容顏衰老和花柳病纏身。
最終換來了如是姑娘。
她款款踏進滿春院時,我才幡然醒悟,命啊,你從來不肯輕易放過任何一個人。
認出她的那一瞬間,我那條「她一定是被大戶人家看中好生相待了」的借口,那點為自己的軟弱無能開脫的心思。
被命張大的血盆虎口嚼得稀巴碎。
11
剛來的時候,她還不叫柳如是。
院里的姑娘,按照這一行的傳統,皆不許有姓氏。
怕和貴客的姓氏相撞,拂了別人雅興。
「柳」,是如是姑娘憑自己本事掙來的。
滿春院的頭牌,她一當就是十年。
比前面幾任長太多了。
她面容姣好,從一等的小班來,在男人堆里摸爬滾打了幾年,仍在往外面透著那股清麗的氣質。
沒怎麼沾染風塵女子的習氣。
反而像一頭難以被馴服的小獸,在男人的胸膛上撲騰亂跳,引發著他們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即使已經過了最惹人憐愛的豆蔻年紀,仍吸引著不少客人從一等妓院轉到我們二等里來。
特別是到了第三年,有個姓宋的富商為她一擲千金,破了院里的打賞紀錄。
劉媽媽滿意極了,為表彰,特許她選個姓掛上。
當時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讓我一慌。
我以為她認出我來了,我以為她要選陳,選回她的本姓。
但都沒有,她說要姓柳。
她也沒有認出我。
姓柳,只是因為我陪她走過的許多次南護城河旁的小徑,岸上旁種著兩行柳樹,常年隨風搖曳。
而我從她進滿春院門的第一步,就認出她了。
她給垂死的我灌熱梨湯時候,那閃爍的眉心痣。
她跟我說她的名字時,那如畫眉啼鳴的童聲。
還有,她轉身替父親擋死時,決絕的視死如歸的一去不返的眼神。
隔了這麼多年,還留在她的眼睛里。
一下就能認得出。
劉媽媽給她介紹院里的人員,到我了:「趙三兒,院里最老實最忠心的龜奴,以后就專給你差遣了。」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看似是在履行一個龜奴的本分——低眉順眼,不善言辭。
實際是在心虛,怕她認出我。
是我沒敢說出口要帶她先走,是我拋下她離開,是我沖出來說她爹在春燕房里的啊。
「謝過媽媽。」
她聲色不改,從容道謝,像什麼也不知道。
我轉而覺得慶幸,幸虧只是匆匆兩面,幸虧當時情況緊急。
不記得才好。
不記得,她才會允許,一上一下,讓我陪著她走過這十年。
夏天的薄綢子,冬日的厚棉褲。
大清的繡花布鞋和民國的牛皮筒靴。
雷電和雪。
嫩芽和黃葉。
冰糖葫蘆的叫賣和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
鹵煮下面燃著的煤球嗆人的味道和她口中哈出消散在空中的白氣。
宅子和宅子。
各形各色但心思一致的客人和倚著墻一直等待的我。
這樣的十年,我很知足。
她和客人們觥籌交錯撫琴唱曲時,我蹲在雪地里想:
我們這樣,也算是文人們所說的男女授受不親的肌膚相親嗎?
應該算吧,隔著薄的衣衫,我能感覺到肩上她的體溫。
晴天雨天,都比我的低一些。
這就夠了,感受到偌大的北京城里,我們都在繼續活著。
我又豈敢多想呢?夢里都不敢。